單良聲音悶悶的:“這樣的法子,偶一為之還可以,用得多了就太虛偽了。”
鐘源摸摸頭:“先生說的是。剩下的就交給我。我給東宮殿下,求他老人家庇護遺孤。”
單良從鐘源手裡默默拿過紙來,在油燈上一燎。鐘源驚道:“先生!”單良抬手捏滅了紙上的火,把燒掉一角的紙又交還給他:“鐘郎知道怎麼說了吧?”
鐘源將信團了兩把,又展開折好,小心地揣進懷裡:“知道,姑父如果活著,就會推薦陳亞。他過世了,這東西留著也沒意思。你要燒,我搶了來的。那這犒賞?”
單良道:“我與藥王同去,鐘郎要去東宮就儘快,去得晚了就像是假的了。”
本來就是假的!公孫佳道:“表哥隻管去,正事要緊,我保證不會有人把你招出來。”
三人各行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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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良安排了兩個小廝,一人一個,背著自己與公孫佳。
路上,單良問公孫佳:“藥王對部曲家將知道多少?”
“聽說是打天下的時候,陛下準許心腹部將額外另招募私兵,是為各家部曲。登基後,仍有四境邊患、又有匪患未平,我爹他們定邊剿匪遇到調兵不便,仍可招募部曲。”
單良在黑暗中點點頭:“這是陛下講信義,是對以前真正出過力的重臣的報酬,將軍之後便再無此事了。到此為止。聖上是個英武果決的人。”
又自言自語道:“這些勳貴的部曲加起來快能打下整個京師了。”
公孫佳已經覺出自己渾身發熱,知道情況不妙,仍是留意到了這句話。
兩人不用自己走路,聊天倒不算吃力,單良道:“將軍很疼你,他對你做了最好的安排。你不能襲爵襲封,他索性都痛快地交還給朝廷,換陛下保你能夠拿到將軍留下的部曲,也算彌補封爵封戶的損失。”
“世人眼裡最妥帖的安排是給我定個可靠的夫婿,可他沒這麼做,他一定有很多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家就這樣消失。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完成他的心願,前路隻能我自己去趟。”
公孫佳的聲音越來越低,單良果斷地道:“送她回房!”
公孫佳吃力地從路邊樹枝上抓下一把雪按在額頭,冰冷的溫度讓她清醒了一些,低聲道:“還撐得住。你該知道,今晚是佳時機,我今晚一定要出現!”
單良猶豫了。
“我爹說過,他征戰多年,無論什麼樣的絕境,都絕不束手就擒、從不坐以待斃,再不濟也要魚死網破!沒有一座江山是能舒舒服服得來全無代價的!”
很快,一行人就到了地方。
他們來得正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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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曲家將們忙了一天,匆匆吃過飯留下幾個人巡邏、看守,剩下的都聚在一起烤火聊天,也在說著白天的事情。
他們跟隨公孫昂近二十年,已自成一體。公孫昂留下部曲兩千,由黃喜、張禾各領千人。這是賬麵上的人,實則多年繁衍,人口已不止這個數。所以除了黃、張二人,另有一個隱形的千夫長薛維。他們之下,又有些領百人隊的。
隨著國朝日漸太平,各家操練得少的部曲漸成兼職種田的奴婢,兵頭漸漸成了管事。服主人家的差役,就不用管國家的賦役。公孫昂的私屬這兩年才慢慢閒下來,做兩種活計的都有。
本來不管是上陣殺敵還是回鄉務農,隻要跟著公孫昂,都有不錯的日子,現在他們有點吃不準了。趁著到主人家裡來服役辦喪事,大家聚到了一處商討對策。
黃喜問道:“人都齊了嗎?”
薛維環視四周:“差不多了。”
黃喜又問:“巡查的人手安排好了嗎?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出事。”
張禾道:“老薛已囑咐好小薛用心巡查。”
“都來坐吧。”
一群大男人圍成內外兩圈,臉上都帶著愁。黃喜最年長,咳嗽一聲:“都說說吧,怎麼辦。”
張禾道:“什麼怎麼辦?當然是接著伺候小主人。”
薛維長歎一聲,道:“這個是自然的。可怎麼伺候呀?總得有個章程吧?小娘子是能做定襄侯還是能做驃騎將軍?今已經有人坐不住了,接下來,這片家業還能保得住嗎?大家夥愁的,不就是這個麼?”
張禾道:“小主人也十二了,過幾年選個好夫婿,生個孩子,將軍的香火不會斷。咱們依舊跟著就是了。”
薛維道:“小娘子打小身子骨就不大好,又是姑娘家,難。”
張禾臉上變色:“小主人今天夠硬氣,我看她就立得住!咱們都是將軍帶出來的,你們是不是看著餘濟他們各奔前程,也起了外心?餘濟他們是朝廷的官員,與咱們不一樣,咱們是將軍的人。將軍屍骨未寒,在這府裡說這樣的話,不怕天打雷劈嗎?”
“你怎麼血口噴人呢?”
黃喜咳嗽一聲:“老張,你先彆嚷。老薛,你也小聲些。老張說的也對,小娘子不像是扶不起的主,今天她就挺能撐門麵。老薛說的也有理,要幫小娘子就得把好事壞事都為她想明白不是?將軍打仗前不是也得把不利的都想到嗎?”
薛維道:“我就是這個意思。你看看這些人,要是不擔心,何至於能聚得這麼齊整?要是心裡沒有將軍,又聚在這裡做什麼呢?可總得有人牽頭弄個章程出來。”
張禾問道:“什麼章程?”
“要將咱們交給彆人管,依舊當兵打仗呢?怎麼謀個出身。要是給小娘子當差,管著莊田呢,也得看看怎麼管。”
張禾並不留情麵:“謀什麼出身?怎麼管莊田?一個個都有家有業,有妻有子,住大宅子、使奴喚婢,就想去做主子,叫兒孫也做公子了唄。也不想想,這些都是因為跟著將軍才能有的。做人不能忘本!彆忘了,將軍臨終前可是召見過咱們的。那時候咱們是怎麼對將軍說的?一定好好伺候小主人。”
黃喜沉吟:“就算忘本,也該相信將軍的手段。他什麼看錯過事情?可接下來怎麼做,不瞞大家說,我也有些拿不準主意。”
一屋子的人都不說話了,吃不準公孫昂的後手,又盼著他能有什麼後手。
身後一直靜聽的一個百夫長忽然說:“不如請教一下單先生?”
黃喜道:“這……他會給咱們一句實話嗎?”單良一個主意能裹八層包袱皮,會給他們籌劃?個醜八怪什麼時候這麼好心過?
屋裡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屋外傳來了腳步聲。薛維喝問:“誰?”一邊使了個眼色,兩個百夫長輕手輕腳走到門邊,一人一扇門猛地一拉!
門外,新雪反射著燈光與月光,將人臉映得雪白雪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