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急嗎?
聽到這三個字,餘澤等人嘴巴都張了一半想搶話,“老王”踏上了半步,中途硬生生又站了回來。悲憤地說:“我們太難了!”
怎麼可能不急呢?
這些人,從餘澤開始,就沒有不急的。
他們其實很茫然,以前有公孫昂頂著,萬事不用愁,他們隻要操心自己的那點小算盤就行。現在不行了,他們連個頭兒都沒有了!擋風的牆塌了!公孫昂說是不許結黨,然後呢?效忠陛下?怎麼效忠,您也沒給指條明路呀!
想抱團,又沒有一個令所有人都信服的人可以將大家都攢起來,擰成一股繩。
還能怎麼辦?讓大家自生自滅嗎?螻蟻且尚偷生,何況於人?何況這些都不是普通人,而是一群悍將。
“老王”一時被震住了,卻沒有萎,更沒有納頭便拜。公孫佳看起來不簡單的樣子,但是擺在他們眼前的問題卻是實實在在的。如果公孫佳不能給他們提供一個依靠,最少也要提供一種指引,他們該打自己的小算盤還得打!刀架在脖子上了,他們必須有所反應。
他們都在等,等公孫佳接下來的表現。這些人沒有一個能夠接手公孫昂的政治遺產,不代表他們就全是傻子,他們看得出來,公孫府是被晾在一邊了,連這次詳細的戰報都沒有。如果公孫佳不能打破眼下困局,他們也不會就被兩句話嚇住。
因為他們實在想不出來公孫佳能怎麼領導他們,更沒有一個“她能夠繼承烈侯遺誌”的概念。一個姑娘家,她能做什麼?想象不出的。
這些人與公孫家那些家將不同,家將們捆死在了公孫家,對公孫家是完全依附的關係,公孫佳一打一拉,家將們順勢也就服從了。餘澤、鄧金明等人,按照慣例對老上司公孫昂及其家眷有著道義上的順從,但那是道德層麵的,他們本身是朝廷的武將,不是公孫家的家奴。
看起來是舊部的自主性更大一些,可是福禍相依,相對的,家將可以兩眼一閉,什麼都不想,公孫家對他們負有責任,得保住他們、要管他們、得為他們的生計考慮。舊部就不一樣了,公孫佳對他們沒有義務的,甚至可以說,他們的死活,公孫佳完全可以放手不管。
那他們還能怎麼辦?就隻好自己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亂撞了。
公孫佳也是心知肚明,火氣衝上腦子之後馬上就降了溫,她爹的安排是對的,這些舊部不是能夠直接交到她手上的勢力。公孫佳有本事,自己去搞,沒本事,就彆沾這些燙手的山芋。
看著眼前的沙盤,公孫佳愈發的沉默,沙盤令她冷靜。她麵臨著一生中最重大的一場戰役,她想封侯,就得把這些不是捆死在公孫家的人給捆起來、拴在自己的手上,否則她是沒有資本去做成這樣一件破格的事情的。
這些人是“有可能”需要她,而她如果想封侯則是“肯定”需要這些人,“必須”依靠這些人!她不能翻臉,不能用對待家將的態度對待他們。她與這些人之間的依附關係,其實是反過來的,他們,才是她的籌碼。這些人裡,極少數優秀的人還存在著被彆家挖牆角的可能,公孫佳沒有這種選擇。
“開始吧,”公孫佳說,“讓我看看都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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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良對鄧凱使了個眼色,將教杆交給了他:“來吧。”
鄧凱穩了下神,拿起教杆,一一指點著沙盤上的各個地點。這是一個舊沙盤,還是公孫昂複盤後留下的,本來插了一些旗子之類,榮校尉動手將這些都取下。鄧凱瞄了一眼,見沙盤的邊緣上寫著某年某某戰役的字樣。
公孫佳沒有打斷他的介紹,沙盤上的地點她早就熟諳於心,卻不介意鄧凱重新梳理一遍。
在鄧凱介紹地理的過程中,公孫佳很快發現了一個問題——上回從哪兒打,這回幾乎還是從哪兒打。
鄧凱能被父親派過來作麵聖的打算,本身就不是一個笨人,暗想:縣主自幼養在深閨,或許熟悉宮廷與人性,卻未必知兵事。
他解釋得就很仔細:“此處山隘是兵家必爭之地,因為它是南下的門戶……”
曆次戰役,無論時間跨度有多大,是千年前的還是百年前的,隻要發生在同一個區域內,它有可能決戰的地點幾乎都是固定的。差也差不了幾十裡。
如果有一個很還原的沙盤,隻消看上一眼,很多人就能明白這是為什麼。
公孫佳聽他說了一長串,這些基礎的知識並不比榮校尉講的多多少,心裡也有了數,用一句總結堵了鄧凱的嘴:“兵勢如水。拿盆水,沙盤上從北往南一潑,水從哪兒漫過來,哪兒就是咽喉要道,兵家必爭。繼續。”
鄧凱就不再說得多麼仔細了,公孫佳這話說得太明白了,比引經據典背多少名將的釋義都清楚。“潑水”,就像“牌桌”、“籌碼”、“餓瘋了”一樣,明顯是經過思考之後的總結,還總結得特彆到位。
鄧凱將準備對皇帝說的那一套說辭給講了出來。
聽他講完,所有人都沉默了。事發突然,所以各自為戰,沒有一個統一的指揮。除此之外沒有破綻!
無論是鄧金明的應對,還是師括、李銘的做法,以及後續的議功、撫恤、安民,統統都沒有破綻,全是按照軍規、律法來做的。師括、李銘做得好,得賞,鄧金明無功無過,原地趴窩。他們倆不援助鄧金明?當時是因為戰場的形勢問題。這個皇帝也不能雞蛋裡挑骨頭,否則皇帝這隊伍就不好帶了。
但是這個結果是絕對不能讓鄧金明滿意,也不可能讓公孫昂的舊部們認為合理,甚至會讓許多人生出兔死狐悲之心。
究竟是哪裡出了錯?公孫佳問自己。
她跟著“書庫”已經上了些課了,不少製度方麵的東西已經開始了解,以她目前的認知來看,如果她不姓公孫,那麼看這件事情,也不能說有誰偏袒了師、李二人,故意刁難鄧金明。但是能讓人心生不明,就一定是有問題了。至少這碗水沒端平。
她怕自己不懂說錯了,依舊是背著手看著沙盤,說:“都說說吧。”
“老王”等人很樸素的觀點就是:“烈侯走了,咱們就是沒娘的孩子,他們都欺負咱們!”
再往深裡去,他們就說不太清楚了。整個事情沒有破綻,但就是不滿!
餘澤道:“是老鄧的運氣也不好,賬目上有些難看了,不大好講理。賢侄,你若是沒有彆的說法,哪怕讓你見著了陛下,你這……恐怕也是不能說服陛下的。你要陛下怎麼說?沒有功勞還有苦功,所以要與有功勞的人同賞?有這個說法的嗎?”
公孫佳眉毛一跳,“老王”不乾了:“老餘,你這是什麼意思?”
鄧凱道:“我父親已儘全力,換了誰又能說做得更好呢?”
單良用力咳嗽了一聲,將他們的爭吵打斷,在目光聚集到他身上的時候,他又閉嘴了,安靜地看著公孫佳。
珠子極輕的摩擦的聲音聽得很清楚,每一下的間隔都是一樣,直到聲音停住。公孫佳已有了主意,伸手在地圖上遙搖點了幾點:“要出事。”
在場的也都算是行家,餘澤道:“確實都是胡騎叩關的地方。”
公孫佳搖頭歎氣,道:“守將都是舊相識吧?”這些情況她還是有一點了解的,雖然是停留在去年的布置。
餘澤很捧場地道:“是。”
公孫佳道:“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麼了呀?
公孫佳轉過身來,一字一頓一道:“從現在開始,你們、你們所有的舊同袍,隻有一件事要做——活著。”
餘澤搶著做代言,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公孫佳明白,自己必須抓住每一個機會,展現自己是可靠的,否則眼前這些籌碼就會離自己而去。
她說:“我不給你們打啞迷。紀炳輝需要安撫這些年來追隨他的人,他有紀宸。從來軍功最重。這些機會他們需要,是會搶的。”
她又點了點沙盤上一個位置:“這兒,可以控禦全局,以前坐鎮的是我爹,現在會是誰?”
她對軍事的了解並不深入,但是對朝廷勢力的消長確實是有一種天賦,於是揚長避短,隻從勢力與人性來講:“坐在這裡的人,未必會照顧你們。以後,這樣的事情會越來越多。縱使你搶到機會,他也能有幾百種辦法讓你無功而返。甚至坑死你。”
打仗的機會雖然少了,但邊患不會消失,“機會減少”又是一個客觀的事實,兩者長期共存。那麼想出頭的人“搶機會”,就會成為一種常態。這種推斷完全不需要軍事常識,這種勾心鬥角在京城滿眼都是。
公孫昂去後,朝中新生代最耀眼的就是紀宸,你可以說他不如公孫昂,但不能說他不行!
“除非天降一個將星,否則,紀宸勢不可擋,”公孫佳冷靜地說,“外公、朱翁翁這些人,要就在京城壓陣,陛下輕易是不會動用他們的。所以,一旦出征坐鎮在這兒的人,”她又指了指沙盤上的那個位置,“會成為你們另一個對手而不是後盾。你們要活下去。”
活著,活下去,等到皇帝容忍不了他勢力的壯大,等到朝臣接受不了他的跋扈與一手遮天,等到需要均勢、需要啟用這樣一股勢力,公孫昂一脈翻身的機會才是真正的到來。否則,眼前這些人是沒有勝算的。
這也是公孫佳在等的機會,並且她估計不用等太久,最多五年,這個機會就會來到。因為紀炳輝的追隨者們,實在是太餓了。
她會利用這五年做相應的準備,以證明自己可以整合這股力量。到時候,談定襄侯的位子,才算是真的有了籌碼。
她就是要一個朝廷上下的“不得已”。不弄到一個特殊的情況,誰也想不到會讓她封侯不是?
這些都隻是她的猜測,是最好的情況,且是不能在這個時候對這些人言明的。
鄧凱畢竟是年輕人,雖然覺得公孫佳說得有道理,依然道:“這也太憋悶了!”
公孫佳又指了指沙盤上那個點,問道:“我會給你麵聖的機會,你爭得過紀宸嗎?”
“這……”
“老王”憤怒地道:“難道就讓紀家騎在咱們頭上拉屎?”
“趴著,活著,吃點苦受點虧,先忍著。其他的,我來,”公孫佳說,“不會讓你們忍太久的。”
鄧凱低下了頭。
公孫佳認真地說:“我知道未來會很難,但我說過的話一定會兌現。你們可以先看著,第一件事,我安排鄧凱麵聖。第二件事,我要再提醒你們一下,我爹臨終對你們的安排,照著做!第三件事,我給你們留一條後路,你們有年幼的子孫,一家可以給我送過來一個,我保你們的血胤不斷。普賢奴正在我這裡讀書,他們可以一起。這最後一件事,你們可以慢慢想。第一件事,鄧凱,你知道要對陛下說什麼嗎?”
鄧凱拱手請教。
公孫佳道:“一定要說實話,隻要說實話就夠了。記住,陛下是你戰場上的老前輩。”
鄧凱的背上冒出一層汗來,他打小就被誇聰明,這次背負這樣的任務來,總有些自傲。心裡已經不知道打了多少腹稿,如何見公孫佳,關鍵是見到皇帝的時候要如何奏對。然而一見公孫佳就挨了當頭一棒,一個小姑娘就極難應付了,且根本沒有應付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