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良一腳輕一腳重地在府內穿行,他的目的地很明確——公孫佳的書房。從鐘英娥那裡回來之後公孫佳就去了書房,晚飯也沒吃,不許人打擾。
離書房還有三丈遠,就看到守衛明顯多了一些,單良停下步子整整衣冠,手杖重重地在地上一戳,抬起傷殘的那條腿——被一個人猛地拉住了!
彭犀說:“你乾嘛去?”
“老彭啊,”單良放下舉了一半的手杖,“怎麼?你也是來見君侯的?還沒死心?”
彭犀嗤笑一聲:“你的心眼兒不是也活過來了?怎麼樣,到現在終於覺得我說得有道理了?”
單良道:“同去?”
彭犀輕輕搖搖頭,往另一個方向揚了揚下巴:“喏,有人過去了。”
“他?如果是他,倒也……”單良倒不太驚訝,因為這個人是餘盛。單良知道點餘盛的與眾不同,前不久才與餘盛長談過。餘盛這貨也挺有意思的,問他什麼,他也不肯說,神神叨叨的,仿佛說了會遭天譴一樣。但是卻又非常明確地死死地跟在公孫佳身邊,鞍前馬後。又憨又慫,偏偏敢跳出來攛掇自立,說得比彭犀還要直白。
彭犀道:“如果他依舊堅持己見,我看事情就有成了。”
“他?君侯一向自有主張。”
彭犀道:“他有一顆真心,對百姓也是一片拳拳愛護之意,如果他都忍不了,就說明百姓也快忍夠了。官員裡也得有一多半兒也受夠了,不想再含混下去了。他去說,比咱們去說更有用呢。”
單良道:“那孩子有點愣,萬一說的是與你不一樣的意思呢?”
彭犀道:“我看在他的心裡,百姓比章家重要。”
單良嘿嘿一笑:“巧了,我也是這麼想的。”
還真叫兩人猜著了,餘盛通紅著雙眼去求見公孫佳。
公孫佳從章明的喪禮上回來,現在的心情極差!章明深恨章旦,公孫佳也是恨章旦的!章旦的行為,不是哪個人疏忽了讓章旦有了為亂的機會,是按照正常人的想法他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犯事的!她從哪個角度去想,章旦都不應該弄這麼一出!
本來大長公主就已經病重,長途奔波之後更是無法變好,得知章明出事,她連床都起不來了。家裡老人哭孩子鬨,鐘英娥哭得尤其慘,公孫佳這些姻親家家戴孝。餘家跑出來的人口比較多,走到半路才知道,餘威一個弟弟在府外有個外宅,當天大家出逃的時候他沒回家,連外宅、私生子一塊兒死在變亂裡了。
公孫佳不認為這些是自己的過錯,這些後果都得她來收拾!不是承擔,是善後!雍邑裡還有幾個遠枝的宗室,公孫佳對扶立他們沒有太大的興趣,章明原本是她心中比較理想的人選,現在人選沒了,要怎麼對抗章嶟的“正統”?
如果說這個可以暫時放在一邊,甚至可以編造一個的話,現在雍邑的難題是實打實的——章嶟、章旦出逃,戰火已然隨著他們往全國擴散了!要恢複生產、要能夠支撐內戰,要安撫百姓、接納流民,還要有一個好的說辭來應對。
她坐在書房裡思索著對策,餘盛非常沒眼色地來打擾了:“阿姨!阿姨!我有話要說!”
餘盛現在身上的責任也很重,幾項事務都壓在他的身上,公孫佳道:“放他進來。”
書房裡很明亮,燭光把餘盛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照得清清楚楚,他顯然沒有休息好,眼睛裡布滿了紅絲,原本修剪了很整齊的小胡子也冒出歪七扭八的亂茬兒來了,臉上顯得很乾澀,像被人撲了一臉的灰。進來之後就呆愣愣地站著。
公孫佳道:“坐下來說話。給他上點吃的。”
餘盛吸了吸鼻子,摸了張椅子坐下了。公孫佳道:“吃完了再說。”餘盛搖搖頭:“吃不下。”
公孫佳心情很壓抑,以往大外甥是個開心果,見著就覺得好笑,現在他這副鬼樣子,誰見了他也笑不出來了。公孫佳道:“有話就說。”
餘盛刷地站了起來:“阿姨,真的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公孫佳皺眉道:“你又來了!”
餘盛道:“您總說我愛說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傻話。那好,我不說傻話,我說實情好嗎?”
“什麼時候沒讓你說了?”
“如果非要有一個皇帝,為什麼一定要是姓章的?”
公孫佳道:“這是章家的天下。”
“天下沒有姓!天下本來也不姓章!”餘盛說,“他們不當皇帝不會死,可讓他們當了皇帝,就有許多人會慘死。憑什麼呢?他們有哪一點特彆美好,又有哪一點特彆高尚?是為大家謀福利了,還是為大家做犧牲了?都沒有!”
“你又知道了?”
“我已經什麼都弄不懂了,我什麼都不知道,”餘盛抹了一把眼淚,說,“開始我以為自己能改變一切,後來才發現自己知道的那點兒東西屁用沒用!我不知道章明會死,不知道‘連年天災’四個字放到眼前是這麼的慘!這麼的苦!我連章嶟的名字都沒記住。我索性就不管這些了!我就管眼前我看到的!災民遍地!賣兒賣女!幾年天災不怨人,可我們撐不住這樣的折騰了!打仗要人要糧要錢,安置災民要糧要地要房,再供奉一群寄生蟲,不!不乾!再也不這麼要乾了!”
餘盛罕見地在公孫佳麵前強硬起來:“我懂當年為什麼不殺章嶟,那時候留著他更合適。今時不同往日,你再護著章家,是對得起太-祖太宗了,然後呢?百姓該死嗎?該受這茬罪嗎?你這是助紂為虐!什麼太-祖、太宗,他們配讓百姓吃這樣的苦嗎?彆說‘遺澤’,就算他們本人,也不配!是人民選了他們,他們享受得也夠了!從來就沒有什麼天意,民心就是天意!他們不是什麼都不懂的!”
“夠了!”公孫佳也罕見地拍了桌子。
餘盛道:“不夠!是天下人供養了他們!也是天下人供養了你!供養了我們。人、地、糧、錢是根本,這是你教過我的,百姓是不是人?是不是根本?民為重,君為輕,對不對?反正章明也沒了,你能不能給大家一個痛快?一點希望?隻要有點光,讓我們能撐下去!我本來能撐下去的,可看到他們眼裡沒有一點希望隻是本能地掙紮,我真的撐不住了,嗚嗚……”
控訴到最後,他還是慫兮兮地哭了起來,越哭越慘,越哭越抽抽,把自己抽到了地上蜷縮了起來。
公孫佳蹲到他麵前,戳了戳他:“起來。”
餘盛又蜷了一蜷:“不起。”
“事兒都壓我身上呢,我還沒說什麼呢,你就開始滿地打滾兒了?”
“我廢物嘛!我沒本事改變這一切,你們不一樣,你們要乾大事的,”餘盛滾了兩滾,滾遠了一點,“阿姨,之前十年天災我能撐的,我知道這不怪誰,我也不信什麼是老天降罪。我扛得住天災,扛不住**,早點結束吧。你上吧!”
公孫佳指了指地上,餘盛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爬起來也蹲著,揀起了公孫佳指的那個本子,吹吹灰,遞給了公孫佳:“您看,這是核對的賬本兒。這是開銷,我這兒是一部分,阿宇姐姐和淩峰那兒還有一部分,這個另算,還有土地、房舍,雍邑得安置人吧?快要打起來了。哦,還有這個,宗室、望族……”
他撇了撇嘴:“買出來有一些,自己逃出來的有一些,章旦、章嶟逃跑的時候縱火又燒死了一些,十成裡剩不下兩成了,還有老弱婦孺,他們這回算栽了。要不是有章旦,章嶟會殺得更多的。喏,就這些人,裡頭能乾的沒幾個,連個朝廷的架子都搭不起來,完球啦!再沒什麼本事嘲笑彆人是泥腿子啦!就算上雍邑這些望族,他們也沒什麼勢力了。就剩當吉祥物,濫竽充數了。”
公孫佳兩指捏起那本冊子,慢慢站起來:“起來,出去。”
餘盛爬了起來,帶著期望地問:“阿姨?不是吧?不是要我請你三次,你罵我三回,再同意吧?咱倆用這樣嗎?”
“滾。”公孫佳平靜地說。
餘盛滾了,出了書房門心道:我這就找單老頭去!
走不兩步就被單老頭給偷襲了!一拐棍兒打到了他的小腿上,他“嗷”了一聲,守衛姑娘看了一眼這三個無聊的家夥,瞪了一眼。三人一起給她打手勢:憋說話!
單良把餘盛揪到一邊,問道:“怎麼樣?”
餘盛搖頭:“沒答應。你們說,怎麼會這樣呢?阿姨什麼時候怕過事兒了呀?”
彭犀道:“你都說了什麼,丞相又說了什麼?”
餘盛呆了一下,說:“當時生氣,又哭了,腦瓜子嗡嗡的,具體詞兒我給忘了。不過我就說,不能總想太-祖太宗啦,該想想百姓,咱們撐不下去了。讓她自己上!她讓我滾。我就滾了。”
彭、單二人都皺眉,餘盛問道:“怎麼?我說錯什麼了麼?還是你們有什麼彆的辦法?”
彭、單對望一眼,決定再去探探口風,照說餘盛給的理由已經很不錯了,難道還有什麼彆的原因讓公孫佳猶豫嗎?他們與餘盛的判斷了是一樣的,公孫佳不是個拿不定主意的人,那她在顧忌什麼?
三人又折進了書房。
公孫佳正在看餘盛給的那本冊子,餘盛文采極差,上麵的數字乾巴巴的,但故事就在這些數字後麵。三人在門外等通報了才進來,公孫佳將本子推開,問:“有事?坐。”
餘盛跟在彭、單兩人後麵又撈了個座兒坐下了。單良問道:“君侯在忙嗎?”
公孫佳道:“事情是做不完的,你們有什麼話要說嗎?”一看餘盛來了,她就知道這些人要說的都差不多。單良道:“君侯接下來要做何打算呢?”公孫佳指了一下本子,道:“先把這些爛攤子收拾收拾吧。”
餘盛道:“都是治標不治本。您瞅那上頭,要辦這些事,您以什麼名義下令呢?京城那兒還有趙相公呢,你倆平級,他輩份兒還高呢。”
單良問他:“那是什麼?”餘盛說了,單良想打他:這麼重要的事兒,怎麼不早說?
單良對公孫佳道:“以後隻要再遇到個平庸的皇帝,慘劇都會再演一遍的!先帝(章碩)夠大度了,您當年為什麼還要退讓呢?太-祖在世的時候,這麼多功臣為什麼都容得下呢?皇帝本事不夠,他就會心虛,以臣子的身份對抗君王,不管選誰上來,又一個輪回,終有那麼一天!”
彭犀也說:“天時地利人和,咱們都差不多了。您還有什麼顧忌呢?”
公孫佳道:“章氏的氣數真的儘了嗎?我要再想想。”
餘盛急了:“彆說什麼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了,非得再湊一個昏君窩裡鬥嗎?”
公孫佳擺了擺手,餘盛被兩個老頭拖走了。
出了書房的門,餘盛百思不得其解:“這到底是為啥啊?非要湊夠三次嗎?”
彭犀想了一下,道:“或許,是因為如今局勢不穩?上皇仍然在逃,不能落他口實。餘郎君,有些話是不能說出來的。”
餘盛道:“小姨父在乾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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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父在千裡追殺章嶟呢!元錚是鐵了心要滅了梁平的勢力,隻要梁平手裡有兵,章嶟就有底氣作亂。他一定要把梁平這點勢力給掃蕩了!他就跟在後麵,追得梁平沒有喘息之機。
梁平與章嶟這一行,其實並不很受歡迎——章嶟這輩子就沒吃過苦,退位之後的物質享受還是豐富的,虧了彆人也沒虧著他。梁平又帶著許多兵馬,也需要糧草。他們沒有後方,所到之地都要現征糧草。大隊人馬的補給,還有中間貴人的奢侈生活,哪裡能夠保證?
好在元錚一路追殺,他的隊伍在不斷減員,後續經過的地方的壓力被減輕了。章嶟是想回賀州的,但是這事兒不由他,因為元錚追得急,走直線肯定會被元錚猜到行進的路線,一個包抄就完了,元錚拿手的把戲就是包抄夾擊襲後。梁平不得不帶變換路線,走了幾個月也沒趕到賀州。
如此數月,章嶟終於遇到了一個靠譜的忠義之士,給他出了個主意——上皇,您怎麼不傳檄天下宣布複位呀?
章嶟倒不是沒想到這一點,而是在京城發了無數旨意出去也沒有收到回信,一路南逃他就忽略了這個無效操作。
死馬當活馬醫,章嶟又發了許多詔書出去,但是許多人還是把這“詔書”當成了兒戲。因為上麵根本沒有加蓋玉璽,玉璽其實是被趙司翰藏了起來,太皇太後北上給帶到了雍邑。這些沒有加玉璽的“詔書”散發到各地,才是南方動亂的開始。
有的人不信,有的人將信將疑,因為從京城來的消息是真的已經斷了。偏遠地方幾個月聽不到京城的消息是常有的事,哪怕是官員,消息也通常會更晚一些。這些年經常來個天災什麼的,把路一衝,一個月沒消息也正常。
當然,還是有人信了的。比如霍雲蔚,他已經與公孫佳聯係上了,知道京城變亂。現在章碩已經死了,最近的血緣就是章嶟、章嶟的孩子們,章嶟,霍雲蔚是不打算扶持的了,但是章嶟的兒子們還得找一找、扶一扶呀!
得知情況之後,霍雲蔚沒有貿然去京城,他是一個文臣手上沒有兵,去了是送菜。好在這裡是賀州,他是出巡的丞相,也有臨機處事的權利,賀州本來就是章氏的老家,還是比較心向朝廷的,他調了附近幾個州府的兵馬,勉強湊夠一萬,派人去打探。得知真的是章嶟,並且隊伍裡還有章嶟的兒女,真是百感交集!
霍雲蔚火速聯係了周廷——快,你外孫也在的,咱們扶你外孫上位,彆管那個狗屁上皇了!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霍雲蔚不確定章旦在哪裡,現在還需要梁平保護新君回到京城。先把周廷的外孫章砳接過來,之後再聯係公孫佳等人來護駕。可梁平對章嶟是十分忠心的,這就很麻煩!
周廷此時膽子比霍雲蔚要大得多了,他說:“上皇喜服金丹,咱們給他準備一些吧。”毒死算了!霍雲蔚還在猶豫,周廷卻看開了,他抬出了章熙:“難道你忍心看著他繼續敗掉太宗的江山嗎?”
霍雲蔚大哭一場,終於下定了決心,乾!在不驚動梁平的情況下讓章嶟悄無聲息地死掉!
霍雲蔚與周廷於是派人去迎接章嶟。章嶟此時也隻能相信霍雲蔚了,好歹霍雲蔚沒有參與逼宮。兩下見麵,抱頭痛哭!章嶟那新附的忠義之士就建言:“請速安排上皇複位,還有重刻璽印……”
倒是條理分明,周廷斥道:“你急什麼?這麼快就要做主了?請上皇先歇息,什麼事不要仔細斟酌?梁將軍,你還有多少人馬?安全嗎?”
梁平道:“隻剩三萬人了。”一路上被元錚追擊吃掉的,還有開小差跑路的,到現在能剩這些人已是梁平本領不差了。元錚真不是個東西!派人敲鑼打鼓的喊著,回來有東西吃,並且保證可與家人團聚。因為公孫佳一向信譽良好,說賞就賞、說罰就罰,從來不含糊。且許多人沒有攜帶家眷,老婆沒了可以再搶,爹娘可就隻有一個。許多人趁夜溜號了,到最後連甚至出現了白天斷後的隊伍整隊投了的情況。
霍雲蔚是不擔心公孫佳和元錚的,梁平兵多兵少,他無所謂,匆匆說了一句:“也還好。”又請出皇子們相見。
直到此時才發現,挾裹隨行的張德妃母女、章嶟的次子章磧又不見了!雖然霍、周想立的是第三子周砳,但是半路皇妃、公主、皇子都不見了又是怎麼一回事?章嶟也摸不著頭腦:“怎麼回事?他們人呢?”
再要找,亂軍之中,上哪找去呀?
周廷道:“現在就築壇,準備祭天,不過要個兩三天才能做好。霍相公,元錚那裡你下書責問。陛下,請沐浴更衣。請殿下也安置了吧。”
十分巧合的是,不知道為什麼元錚那兒好像追得也不是那麼急了,章嶟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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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錚停下來是因為知道了前麵是霍雲蔚,並且,他還遇到了一個人——章磧。
章磧是故意躲起來沒跟著大軍走的!從京城變亂開始,他就擔驚受怕的,被大軍挾裹出城,他也隻能稀裡糊塗地跟著走。走著走著,就覺出不對味兒來了,越往南,章嶟對章砳母子就越來越和氣,這不明擺著是要奔南方士人的勢力去的嗎?
章磧一想,這還有我什麼事兒?後麵元錚在追殺,我還跟著梁平跑,一個弄不好就要被亂軍殺了啊!
再一想章嶟乾過的事兒,章磧怕他立了老三章砳之後看自己不順眼把自己給乾掉了,半道就起了跑路的心了。章磧是個年輕男子,他逃起來要輕便得多,換了身布衣,一個包袱卷兒,自己藏到了馬棚裡就躲了過去。
元錚駐紮下來修整的時候,章磧就主動來投,樣子雖然狼狽,模樣還認得出。元錚一麵派人秘密地將這人送往雍邑,一麵派人與霍雲蔚聯係:不是吧?您老準備立章嶟?還嫌他禍禍得不夠呐?您呆好了彆動,梁平我來收拾,讓章嶟“病故”,咱們再收拾殘局,你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