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冬天,比京城寒冷得多,這才剛入十月,鵝毛似的雪片子就沒有停過。
陳淮安隻穿件單褂子,筋蟒似的兩臂上掛著森森汗珠,兩道濃眉,眉間全是汗水,輪起大錘一錘錘砸在灼熱的鐵片上,砸了小半天,一柄鋒利的寶劍,才漸漸有個雛形。
他剛剛放下大錘,衙役便帶著鐵鐐銬上來,將他的手和腳都拷到了一起。
拖著沉沉的腳鐐手拷艱難拉開打鐵房的窗子,外麵呼啦啦北風平雜著雪沫子撲了進來,砸在陳淮安還流著熱汗的臉上,瞬時之間汗就結成了冰。
“陳閣老,好歹您也是曾經入閣拜相做過輔臣的,都落到了這步田地,要小的是您,曾經人上人,如今不如狗,還真吃不下這個罪來,沒準轉身就跳進火糠子裡,燒死自己得了。”
衙役說著,遞了塊軟生生的白麵饃過來,另有一杯奶/子。
這是陳淮安今夜的晚飯,接過饃和奶/子,他轉身就坐到了牆角一堆散發著臭汗腥氣的爛褥子上,不吃那饃,也不喝奶/子,就隻在手中拿著,望著不遠處將熄的火灶而發呆。
兩個衙役相互使個眼色,心說朝廷幾方交待要陳淮安死,他們這是用了最溫情的法子,陳淮安不肯吃,必定是知道其中有毒。要不,咱們心狠一點,趁著他剛打完鐵疲憊無力,生殺吧。
就在這時,陳淮安乾涸鋒利如刀的唇終於咧開了點縫子:“我在等一個人,她不來,我就不肯死。等她來了,我必然會自己尋死,不勞你們動手。”
兩個衙役聽了這話,瞧他雙目凝重,一臉的認真,也知道陳淮安此人雖是朝之大奸佞,但為人極重義氣,講信用,說話算話的,既他說自己在等人,就肯定是要等那人來了見一麵才肯死,畢竟他們隻取他的命,與他也沒什麼私仇,遂也就退出去了。
隆冬熱氣騰騰的打鐵房裡,隻剩陳淮安一人。他這才又站了起來,推開窗子,望著窗外呼呼而刮的北風,癡癡望著來路發呆。
其實不必下毒,他也願意去死的。
縱觀他這一生,少年時呼朋引伴,縱情詩酒與劍,過的好不瀟灑。
青年時恰逢生父官途起複,位極人臣,他也跟著入朝為官,以秀才之身一路做到大學士,父子雙閣老,齊齊伴於君前,朝中黨派紛爭,他周旋其中,十年不衰,也曾排除異已痛下殺手,也曾為國為民推行良策,壞事做絕,好事做儘,無愧於天地君臣父子。
就算最後在黨鬥中落敗,被流放到幽州做苦力,陳淮安也不恨誰。畢竟他一生做過的壞事不計其數,若果真遭天譴,雷都要劈死他好幾回。
為何不甘,為何還不肯死?
忽而,打鐵場的大門上出現個瘦而單薄的身影,她懷中抱著隻包袱,正在搖那鐵門,跟衙役比比劃劃,顯然是想說服衙役放自己進來。
那是陳淮安的前妻羅錦棠,陳淮安雖往京城寫了信,也一直在等她,卻沒想到她真的會來。
他們倆其實在三年前就已經和離了,他以為她已經跟寧遠侯成了親,肯定不會再來看自己這一生傷她良多的負心人,卻沒想到她終究還是來了。
陳淮安忽而就淚流滿麵,轉身拿起那杯奶/子一口飲儘,大口大口往嘴裡塞著白囊囊的軟饃。
這一生,若說他唯一負過,愧對過的人,也隻有她了。
可她也傷他頗深,深到他連活著見她都不願意,他隻想看一眼她那薄薄瘦瘦的肩膀,看一眼她沉靜時可愛可親的麵容,可一想起她那刻薄的,刀子似的嘴巴,於這窮途末路之中,陳淮安不想再給自己添堵,再聽她的抱怨和咒罵。
所以,在她進門之前,他及早就把毒給吃了。
饃裡攙的大概是牽機,陳淮安漸漸覺得自己手足麻木,抽搐,可他依舊睜著眼睛,扶著窗子,盯著一步步正在走向他的羅錦棠。
走的近了,他才發現她連件裘衣也沒有穿著,一雙棉鞋上甚至還打著幾層子的補丁,曾經春桃一般姣媚的,總是叫他多看一眼就會心軟的那張臉也失去了曾經的光亮,看起來枯黃,憔悴,嘴唇也失了血色。
難道她在他離開京城後竟過的不好嗎?
寧遠侯府最終沒有接納她嗎?
徜若她不幸福,過的也不好,那他曾經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枉費之功,他的死又還有什麼意義?
帶著一連串的疑問,陳淮安叫毒侵蝕,損害的大腦最終停止了運轉,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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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放羅錦棠進來的衙役試一試陳淮安的鼻息,拍著他的臉道:“哎哎,陳閣老,果真有人於這風雪之中來看您來了,您這是……”
再看一眼盛奶/子的杯子,和那半塊饃,衙役明白了,這人最終還是服毒死了。
他道:“得,看來陳閣老是不想再活下去,自儘了,您既是他的先妻,就替他好好擦洗擦洗,收斂了吧。”
羅錦棠放下手中包袱,看了一眼那鐵灶裡將熄的炭,冷笑了一聲,卻也流了滴淚下來:“你說此生再不見我,就真的要在進門前閉眼睛?
可你不是有妻有子,家業俱全的嗎?怎的馮愛蓮和你兒子不來替你收屍,你親爹陳澈還是當朝首輔,也不保你的命,就讓你淒淒慘慘呆在這麼個地方?最後反而要我這個外人來替你穿衣裳?”
一指頭戳在陳淮安的腦門兒上,再看一眼他鐵青的嘴唇,羅錦棠忽而回味過來,這人已經死了,既人都死了,當初那麼多的忿恨都煙消雲散,還有什麼可說的。
可她終究不能解恨,跺著地板道:“要說我這一生可全是毀在你手裡的,今天便來,也是趁著還有一口氣在來殺你的。你還想我給你收斂屍體,你休想……”
雖說嘴裡這般說著,可她終究還是起身,於這小小的石屋子裡四處翻撿,找水替陳淮安擦拭身體。
要說羅錦棠這一生,委實算是毀在陳淮安手上的。
她原是秦州渭河縣一戶普通人家的女兒,初嫁給陳淮安的時候,陳淮安也不過一個朝奉郎家的二兒子,他家大哥和三弟都認真攻讀學業,很有出息,就他不怎麼愛讀書,整日跟著一群縣城裡的官宦子弟們吃酒遊玩,填詩作對,耍刀弄槍。
丈夫不好好讀書,羅錦棠不知道乖勸過多少回,再加上家裡雞毛蒜皮的蒜事,倆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沒有一天是不紅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