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乃是大罪,氣死長輩,更是天理難容,更何況功名還是花銀子買來的,不過轉眼之間,陳淮安就成了眾矢之的。
錦棠一顆心都懸提了起來,上輩子幾度日子不好過,若非錦棠哭著,拿刀架在脖子上堵著,陳淮安就跟著騾駒去做匪了,要真落入匪道,這輩子他永無出仕的可能,更何況考科舉,做官。
畢竟匪,可是朝廷最忌的角色。
而在錦棠的印象中,陳淮安認識的字雖多,但是個連篇完整的《三字經》都背不下來的人。
“雖說晚輩確實愛吃點子酒,但早已戒酒多時,至於花錢買功名,張大人得相信朝廷的科舉製度,真要是一千兩能買一個秀才身份回來,寒門學子,又豈有再進階時?”
這一句反問,倒是把前任和繼任,兩位縣令都給問住了。
公然承認秀才的功名可以買,於陳淮安來說,不過是革掉功名而已,但於朝廷來說,卻是能夠撼動信譽基石的。
一個男人,隻要打算好了這輩子是要考功名,像陳杭一樣,他這輩子就沒有彆的生計來源,所靠的,就隻有考舉致仕之後的收入,秦州府多少儒生,聽到這樣的話,豈不寒心,會不會突然暴/動,要真亂起來,朝廷徹查,也許整座州府要抓多少人。
所以,身為官員,這話可不敢亂說。
因陳淮安一句提醒,縣令張準突然就閉嘴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這話說的不妥。
但氣死長輩可是個重罪,要真能查實是他氣死了陳杭,慢說功名,今天就得下大獄。
孫福海一臉陰鷙的笑,心說今兒必得要讓你陳淮安身敗名裂才行。
“昨夜安排的功課怎麼樣了?”就在這時,門外忽而走進來個男子,白麻棉直裰,外罩玄色狐裘披風,走至陳淮安麵前,清瘦肅穆的臉,嚴厲的語調,居然是竹山書院的山正,康維楨。
康維楨曾是北直禦史,一杆子細筆攪動過乾坤,一紙狀書連上去,連戶部尚書都給擼掉過的,雖說如今不過一個山正,到底其氣度與人不同,巡過全場,所有人都啞了聲息。
陳淮安立刻道:“先生布置的功課,學生已經全做完了。”
康維楨給兩位縣令見過禮,進門拈了柱香,出來站到台階上,巡過全場,道:“陳老先生確實是為了三個兒子操碎了心,也是怪我,昨兒給淮安安排的功課有些多,怕是陳老先生操心兒子的學業,一口氣就喘不上來了。”
這算是簡接的,就把陳淮安氣死陳杭的過失,攬到了自己身上。
隨即,他又道:“淮安,把《孟子》全篇背來,於我聽。”
整個渭河縣的風流酒家,浪蕩子陳淮安於庭院之中,靈棚之下低眉笑了笑,道:“也好,恰也是慰我父在天之靈,叫他不必再為我的學業操心。”
說著,他居然真的就當著兩任縣令,一院子賓客的麵,言辭朗朗,背起了《孟子》通篇。
初時,賓客們也不過聽聽而已,隨著陳淮安背的越來越長,有人找來了一本《孟子》,翻開書頁對照著,逐字逐句,陳淮安或者也會略略皺眉,但也不過思忖片刻,就能隨即背頌出來。
言辭猶如流水一般朗朗而吐,他瞧起來高大,挺撥,寬肩闊背,眼神無比的堅毅。儒生之中,難得有他如此堅毅闊朗,仿如鬆柏一般的外貌。
《孟子》是四書中最長的一本,寒窗苦讀,於儒生們來說,背頌聖賢經典是必須的,但彆的書都好說,唯獨孟子,通篇整整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五字。
一本三萬多字的《孟子》,一夜之間,吃醉了酒的妻子還在床上發浪,他一隻手還得安撫妻子,一隻手捧著書,好吧,隻有一隻眼睛瞧著書本,居然真就把本《孟子》給背下來了。
錦棠昨晚半醉半醒,也知道自己沒管住嘴,吃了酒糟怕是又壞了事,但她有個好處,就是自己醉後做了什麼,從來都不知道.
想當然的,每次都以為是陳淮安在欺負自己,而她哪種媚浪樣子,於陳淮安來說,恰好似餓狗遇著了骨頭,入髓之香,兩廂情願,所以從不曾戳穿過。
錦棠瞧陳淮安如此信手拈來,莫名有幾分欣慰,無論如何,他能放下肉/欲,專心至致於學業,這輩子應當就不會在三十歲的正當年時,於朝鬥的漩渦之中中途折戟,死於非命了。
“陳老先生教子有方!”
“不愧是書香門第,連最不成器的兒子,都能將整本《孟子》朗朗而頌,誰敢說他的功名是買來的,誰又敢再汙蔑陳老先生的清譽?”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遙遙對著靈堂的位置便是一拜 。陳杭在死後,倒是由心由肺的,得到全渭河縣人的尊敬了。
隨著滿院前來吊唁的賓客們一陣陣鼓掌的叫好聲中,錦棠進了靈堂,甫一進去,便見劉翠娥在哭,隔著一盞油燈,陳嘉雨纖細白淨手中捏著一方帕子,正在替她擦眼淚。
遠遠瞧著錦棠進來,陳嘉雨隨即收回了自己的手。
錦棠雖說心中起了驚濤駭浪,可表麵上並沒有露出什麼來,將盤子往草地上一放,端了一碗捧給劉翠娥,自己也端了一碗,吸了一口鮮鮮的湯,吃了起來。
靈堂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按理來說,隔著一具棺材,死人就在隔壁躺著,按理來說也沒人會做點子什麼,但錦棠上輩子給陳杭守靈時,到了半夜,還真就撞見劉翠娥跟個男人躲在後屋子裡,也不知在作甚。
不過哪時的錦棠整日醉酒,渾渾噩噩的,便她瞧見了什麼,也隻當是自己眼花了。
捧著碗子燴菜,她始終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
劉翠娥一個二十歲的婦人,真會跟嘉雨哪麼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有什麼?
要真是哪樣,他手記中的嫂子,可就不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