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欽恍惚瞧著這孩子麵熟, 但畢竟在秦州一麵, 錦棠是個穿著白色孝衫的婦人, 與今日相差太大, 所以, 他一時未能認得出來。
“小的奉康先生之命, 自秦州而來,給指揮使大人送一壇子酒而已。”說著, 儘量緩慢的,錦棠下了高高的台階, 朝著林欽走了過去。
林欽聽到康維楨, 才驀然想起這小娘子來,隨即揚手,錦棠身後戒備著的騎兵們立刻收了兵器, 齊齊收隊,靠攏。
由此,錦棠要隨時被兵器貫穿的危險才算解除了。
“坐下的玉女來了,何仙姑今兒為何沒來?”林欽語中帶著幾分戲謔, 接過了錦棠手中的酒。
錦棠一聽這話,便知是叫他給認出來了。
她也不接這話,隻道:“小女隻管送酒, 沒彆的事, 就不進去了。”
林欽接過壇子,瞧著壇口一圈蠟封,然後啟蓋處還用火漆燙著篆書的錦堂二字, 先就讚道:“此計很好,少了揭壇之前有人往其中攙物的機會,酒質有了保證。小娘子這酒壇,怕是一家獨創。”
錦棠隻得應道:“經驗而已。”
萬花樓買來的教訓,叫她從此用蠟封住了自家酒壇的口子,從此,便少了叫人故意抹黑一重。
林欽已經在上台階了,而後麵的騎兵侍衛們簇擁著,錦棠走不得,隻得跟上去。
林欽是武將,行路帶著風,又走的快,走了幾步,發現自己甩掉了那位小娘子,於是不得不止步,閉上眼睛,靜等著。
片刻,錦棠總算在重重侍衛們的威逼之下,追了上來。
但她不再往前走,堅決不肯,就在庭院中央站著。
“小娘子到此,丈夫可有跟隨?”
“家夫亦在。”錦棠簡短的說道。
涼州本就是個寬闊的地方,所有一切建築,都以大氣為主,院子要闊,柱子要粗,便苑中的花,也開的格外豔麗。
兩溜廂房下的遊廊上,俱是來來往往的人,似乎今日有很緊急的事情得辦,每個人腳下都是悄無聲息,一溜煙兒的小跑。
林欽先是解了披風,丟給身邊的侍衛,再解開騎兵服上的銅扣,將件銀甲卸了下來,丟給侍衛,舒鬆出身體來,下麵罩著玄色的中單衣,瞧得出背上泛著汗跡,顯然方才,他定然是在一路疾馳中。
另罩上一件玄麵交衽單袍,再轉過身來,這高大,清瘦的盛年將軍,倒有幾分道士的風骨。
他似乎習慣於如此,錦棠上輩子也不是沒見過他換衣裳,到底有些眼熱,彆過身,道:“大人,小女真該告辭了。”
林欽上一回從秦州走的匆急,走的時時候,記得這女子是在淨土寺,叫一個潑婦和一個無賴圍攻,而她的丈夫,一個破衣爛褸,體格高壯濃眉大眼的無賴,也不知是否會信她的清白。
在她小的時候,林欽還是個二十五六的年青人,與她開過一回土地公的玩笑,知道這女子腦子有些執拗,但性情直爽,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吃她家的酒,也有些年頭了,向來都是康維楨贈予他,或者自購。
他連這女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姑娘家的名諱,一般是不會講予外男聽的。
林欽其實是想問,當日她的丈夫可有替她作主,可有信任她。可是因為丈夫的不信任,這小娘子才被迫遠走,跑到涼州來賣一壇酒,維持生計。
他問不出口,所以一直在猶豫。
偏偏就在這時,他的親兵侍衛長胡傳步履匆匆而來,到林欽麵前,於他耳畔低聲說道:“二殿下突然改變形程,往永昌衛去了。”
二殿下朱佑鎮,當今皇上膝下行二的皇子,為人冷靜自持,心性寬宏敏銳,皇帝都幾次讚他,說有帝王之相,所以很多人都暗暗猜測,恐怕將來的儲君,會是二皇子朱佑鎮。
而朱佑鎮這段日子代帝巡邊,悄悄前往甘州府,林欽之所以戒備重重,又召舞伎前來,就是為了恭迎這位二殿下的光臨。
但誰知,他居然不按原定路線而走,竟就悄悄兒的,帶著侍衛們跑到永昌衛去了。
這是林欽始料未及的。
“殿下這行程是何意,他可有傳了旨意來?”林欽問道。
胡傳搖頭:“沒有予任何人提過。”
林欽點了點頭,道:“他大約是想繞開大都督府,於私下獨自巡邊,他既不信任咱們,咱們也不必管他,由他自去即可。”
“您最好快去追他。”錦棠提醒道。
林欽這才注意到羅錦棠,小童子式的白帕子包著圓圓的發髻,兩隻玉白的耳朵豎的兔子一樣,似乎正在聽呢。
錦棠見林欽瞧過來,索性說道:“不定他會有危險呢。”
聲音輕輕,帶著幾分忐忑,但又有格外從容的自信,她本就是為了這句話而來的。
錦棠也顧不得太多了,畢竟要是真的朱佑鎮被劫持,一萬多人的性命,整整一年的戰火,她知而不報,就是過失。
林欽自然不會跟一個初認識的女子說太多,他提著壇子酒,大步流星,走到通往正殿的穿堂門上,又回過頭來。
她提著一壇酒,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見他,顯然並非僅僅是為了一壇子酒。
林欽腦中滑過一念,這女子來自秦州,而當初千裡路上於他預警,救了阿恪的那封信,也出自秦州,瞧那秀致的筆跡,當也是個女子。
本來,林欽於這個來自秦州的女子,也隻是出自於憐憫心的一種好奇而已,因為腦中滑過的一念,忽而起了警覺。
“永昌靠近邊防,又是咱們大明的騾馬互市,徜若被彆有用心的人劫出關外,韃靼,羌人,吐魯番人,老子到何處找他?”林欽隨即反問胡傳。
胡傳不過一個侍衛長,高高瘦瘦的沉默男子,二十多歲,是個極為謹慎,內斂的人。
沉默是金,他並不答話。
他正隨步走著,見大都督止步,於是亦隨即止步,便見大都督提著壇子酒,跑的略有些匆疾。
這時候錦棠已經快要出院子了,驀然,林欽掰了把她的肩膀,將隻酒壇子塞進她懷裡,幾乎是搡了一把,將她搡到胡傳懷中。
“讓這小童在內書房等著,本使回來之後,還有些話要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