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府出來, 也才不過晌午, 秋高氣爽的時節, 陳淮安背格外的直, 胡茬也格外的密,便馬鬃似的頭發,也柔軟了不少。
他就跟在羅錦棠的身後, 艱難而又緩慢的走著。
他本就瘦, 一件青袍略顯寬敞, 叫秋風吹著, 袍袂隨風, 於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走過, 蒼涼而又落寞的樣子。
錦棠隻當他是因為發現兒子不是自己的而失落, 氣了個仰倒,氣衝衝的, 也不理陳淮安,索性加快步伐,一路小屁股扭著, 走了個快。
出了陳府, 拐過兩個彎子, 再經過禦街, 對麵便是太仆寺。
錦棠越走, 隻覺得越氣。
不過一個孩子而已, 錦棠隻當兩輩子了終於印證了孩子不是他自己的,陳淮安會高興了, 豈料因為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陳淮陽的,他打陳淮陽一頓也就罷了,這還跟丟了魂似的。
豆青色的衫子微擺,她瓜子似的小臉兒氣了個煞白,向來精致的,一絲不苟的紅唇,不知何時暈了胭脂。
正往前走著,嘴邊多了絲甜絲絲的味道,那粗獷的大手,捏著枚奶酒渣,叫她一巴掌揮過去,就掉到了地上。
陳淮安懷裡抱著一包奶酒渣,連忙又撿了一枚出來,遞到錦棠嘴邊。
一枚枚奶酒渣,因加了紅糖,全呈著褐色,略帶點酸味兒,有淡淡的酒氣,入口即化。錦棠喜酒,但不能吃酒,偶爾發現太仆寺隔壁的奶酒渣作的極好,閒來便總喜歡吃上幾枚。
陳淮安執著不倦的,又遞了一枚過來。
錦棠索性轉身,一拳砸在他胸膛上,一拳又一拳,兩隻小拳頭,拚儘了自己全身的力氣狠命的捶著。
“你當時之所以生氣,恨,並不僅僅是因為恨孩子和黃愛蓮,而是因為感覺到被羞辱,被愚弄,是嗎?”陳淮安任憑錦棠一拳拳的砸著,又遞了枚奶酒渣予她,啞聲道:“我至今日才體會到被愚弄的痛苦,才知道被你一次次的謊言愚弄之後,當真相大白的時候,那時候的你有多痛苦。”
從黃玉洛到黃愛蓮,再到陳淮陽,整個世界心知肚明,隻瞞著他一人,愚弄了他一個人。
而他呢?
他便疲憊之極,還妄想要討好整個世界,卻獨獨隻愚弄她一個人。
他可憐的妻子,為了倆人能有後,能有個孩子,不致於老來無依,每日裡燒香磕頭,十年時間轉遍了京城所有的寺廟,在為他們倆人的將來而努力。
便撞破他和黃愛蓮的那一日,她也是才從龍泉寺,從廟裡回來。
之所以去廟裡,也是為了求子。
不僅僅是婚姻,更是義氣,是生與死的背叛。
說好同進退的,他卻有了兒子替他作傳承,她被扔在無依的境地裡,任陳淮安如何解釋都是蒼白的,他認陳濯纓為子的那一刻,羅錦棠就已經被拋棄了。
不止是被他,而是被整個世道給拋棄了。
因為上輩子的他,就是她的整個世道,是她所有的一切。
“我背你?”陳淮安低聲道。
錦棠啞聲斥道:“滾,離我越遠越好。”
“那我去給你買涼涼的酥酪來,加上冰,你不是愛吃那個?”陳淮安又道。
錦棠斷然道:“滾滾滾,我自己沒錢,不會自己買?”隻要她想吃什麼,想要什麼,想要替她跑腿的人多得是。
陳淮安也不惱,抱著袋子酒渣亦步亦趨跟在俏躍躍的羅錦棠身後。當然了,上輩子活的那樣狼狽,一塌糊塗,起因全在於他,他還有什麼惱怒的資格呢?
雖說陳澈疑心皇帝,但陳淮安並不相信皇帝會和太後之間有苟且,畢竟多活過一世,他比誰都了解,皇帝上輩子一直無子,非是他偏愛於誰,而是他於後宮之中,無論男女,委實沒有了任何性趣。
皇帝的起居於內閣大臣們麵前,是完全公開化的,他知道皇帝夜裡宿在何處,也知道皇帝與誰多說了一句話,但自陳淮安入閣之後,從不曾見皇帝幸過誰。
總得來說,他是個無欲無求的人。
皇上在潛邸的時候也是能生孩子的,也是個切切實實的男人。但在生罷朱玄林之後,再到為帝十年,居然沒有寵幸過任何一個女子。
而且,他在從此之後,還會越來越陰柔,有時候甚至讓陳淮安覺得他就是個婦人,拋去君臣之情,總會因為皇帝偶爾凝視著他的目光而混身起雞皮疙瘩。
這樣的皇帝,又如何幸女,又如何會有子嗣?
陳淮安直覺,上輩子的皇帝是因為自己無法幸女,明知自己不能再有子嗣,又怕朱玄林半路夭折,自己會擔不起大明江山的傳承,才會容忍於太後和她所生的朱佑乾的。
畢竟朱佑乾也是皇家子嗣,宮裡要養大一個孩子,比民間更不容易。
多一個子嗣多一份傳承,他怕江山旁落,死後無法向先帝交待。
但又是誰把皇帝變成那個樣子的呢?
讓他無欲無求,就對女人沒有興趣了呢?
忽而,他道:“糖糖,上輩子你可記得否,旭親王在修身向善之前,叫根棍子給日了的事?”
錦棠本來正氣著呢,回想起上輩子,一雙杏眼瞪了過來:“勿要說這些令人惡心的事情。”
上輩子,旭親王原本是個整日裡吃吃花酒,閒來找個侍衛玩一玩,陪伴於榻側的閒散王爺。
但大概是在三年後,陳淮安初入內閣的那一年,他會於夜裡,在自家的床榻之上,被一個黑衣人施以最殘酷的暴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