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河北報上來的,說你們為了搶奪土地,害的許多富戶,員外,地主們於一夕之間破產,自殺。而且按例,本朝舉人以上是不收田糧桑蠶稅的,你們為了收稅,強行從舉人們的手中強奪土地,以致許多讀書人斷了糧祿,連學業都無以為繼。”
一份又一份,有從戶部遞上來的,也有從禮部遞上來的,更有甚者,連光祿寺的那幫廚子,和太仆寺一幫專管釀酥酪的擠奶工也遞了折子上來,義憤填膺的要彈劾陳淮安。
陳淮安將一份份折子壓在禦案上,溫聲問道:“皇上的意思呢?您信臣嗎?”
皇帝仰頭望著高大,魁偉的陳淮安,柔聲道:“隻要朕一日是皇帝,一日能作朝堂的主,朕就會替你擋一日。
但是,淮安啦,首輔大人並不這麼想,他覺得攻擊你的人太多,希望你能在一戰之後,激流勇退,保持自己的羽翼。”
這意思是,他從為官以來,辛辛苦苦乾了兩年多,政績有了,什麼都有了,如今陳澈想讓他辭官了。
當然,上輩子陳澈也是這樣想的。
在惹到滿朝憤慨時,他讓陳淮安辭官,陳淮安未肯,依舊頂難而上,最後,陳澈恨他不聽話,撒手不肯管他,而他自己,最終也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陳淮安上輩子為官十年,叫人罵了十年,他覺得也是時候該替自己正正名了。
是以,他款款自頭上摘下那頂六品冠的雙翅硬襆來,雙手鄭重其事的捧在額前,長腿一掃袍簾,往皇上麵前一跪,便道:“皇上,既是為臣的父親想讓為臣辭官,為臣辭了便是。”
要說,動了百官們的錢袋子,財產之後,滿朝文武,王侯公爵們俱都怨言載道,肯定得有一個人出來,為此而負責,平他們的憤怒。
皇帝一直頂著壓力,還在幫陳淮安,但陳澈執意要讓陳淮安辭官,他們是父子,皇上自然也就同意了。
小皇子朱玄林倒是嚇了一跳,低聲道:“陳大人,你若辭了官,糖嬢嬢會生氣,會打你嗎?”
陳淮安半屈膝,單膝跪到朱玄林麵前,笑道:“不會。也是正好,為臣這麼些年,從不曾陪伴過你糖嬢嬢,如今她替為臣生了孩子,為臣正好陪陪她們呢。”
“生了?兒子還是閨女?”皇帝語中帶著驚喜。
陳淮安略簇了簇眉,道:“閨女。”
皇帝立時便是哈哈而笑:“朕這些年來就想要個公主,百般而不能得,淮安,朕不羨慕你彆的,唯眼饞你有個閨女。”
陳淮安笑了笑,人人都在恭喜,唯他心中委屈之極。
兩輩子加起來,成親了整整十五年,他突然覺得,自己確實是該停下來歇一歇了,畢竟這些年來,他從來不曾有一日,單獨的陪過羅錦棠。
養心殿外,廊下那群老臣當然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陳淮安轟轟烈烈了一陣子,要滾出官場了,一個二個的擠眉弄眼兒:“淮安啦,明兒起回家洗尿布吧,啊,哈哈。”
一群老臣轟堂大笑,但還未笑完,便見殿內趕出幾個大太監來,高聲的說著:“皇上有諭,陳淮安接旨。”
“臣在!”
“聽聞羅娘子喜獲千金,皇上聞之而大喜,特賜陳淮安沉香木鑲玉如意一柄、岫玉如意一柄,銅質蠟扡一對。錫質油燈一架,鍍金小座鐘一座、銀懷表一個……”
這一長串的賞賜單子,將近念了一刻鐘。
一眾老臣們聽著聽著,全都黑了臉,心說:陳淮安生女,皇上有甚高興的,這是要把皇家私庫給賞空了不是?
陳淮安才叫人擼了官,又還沒有得到滿心期望的大胖小子,正委屈著呢,聽這賞賜,越聽越不對勁兒。
他怎麼聽著,這不像是皇帝對於臣下添金的普通賞賜,反而像份嫁妝單子似的?
*
待錦棠黑蒙蒙一覺醒來,天都已經發暗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她還是孕中的習慣,先摸肚皮,摸了一把空,這才驀然驚醒,自己是生了孩子了。
身邊一股子熱息,吹的她鼻尖發癢,忍不住就打了個噴嚏。
“噓,你這是要吵醒她?”是陳淮安的聲音,細的跟蚊子哼哼似的。
懷胎十月,一朝生產,錦棠想起來了,陳淮安滿心想要個兒子,她自己也隻當自己懷的是個兒子,沒想到一生下來,竟是個女兒
“或者你不高興,但我高興的很,歡喜的很,我覺得女兒比兒子更好。”錦棠氣呼呼的說道:“你還想要兒子,找彆人生去。”
陳淮安一臉胡茬,古銅色的臉,屈著雙膝,跟隻大馬猴似的跪趴在床沿上。
他拉茬的胡茬,粗礫的肌膚,以及叫孩子襯著,那張格外大的臉,倒叫錦棠覺得好氣又好笑。
“她剛才睜過眼睛。”陳淮安啞著聲音,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生下來才不過半日,小嬰兒初生時的紅皺正在漸漸淡去,肌膚白裡透著粉,吹彈可破的嫩,一隻小手偎在嘴邊,猶還沉沉的睡著。
陳淮安看第一眼的時候,因為是女兒,心裡那個酸楚,也不過草草看了一眼,轉身便走。
回來之後,屋中無人,他一個人靜悄悄的走了進來。
望著沉睡中小家夥的臉,是真的標致,雖說才初生,鼻梁挺挺的,紅唇一點,嫩嘟嘟的,偏偏那皺著眉頭的樣子,跟羅錦棠發怒,或者不高興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終究心有不甘,悄聲歎道:“你要是個兒子,該多好?”
偏偏就在這時,小家夥仿佛心有靈犀般的,睜開眼睛,黑漆漆的瞳仁一轉,就盯牢了陳淮安。
那種茫然,稚嫩,像隻初生小鹿一般,覺得爹爹不喜歡自己,卻又無能為力的,楚楚可憐又委屈的眼神,仿如一道閃電劈在陳淮安頭上,他本來是彎著腰的,於那一瞬間,就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