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倒水的婆子不住的打量著錦棠,大約心裡再說,新鮮新鮮,這小閣老家的婦人,一夜到亮換了三個男人,得好好瞧瞧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身段兒,看她是否如傳言中那般,是個世間尤物。
及待看清楚了,枯黃黃的臉兒,毛糙糙的頭發,通身上下一把骨頭,瞧著病懨懨的。
她心說晦氣晦氣,英明神武如大都督,掀風作浪如小閣老,還有昨夜親自下廚房的那個,據說是禦史台的中丞大人,竟就拜倒在這麼個病秧子的石榴裙下,不得不說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彆多呢。
吃罷了麵湯,十兩銀子裡的三兩付罷了房錢,錦棠出門,林欽便也一路跟著。
或者此時羅錦棠還有軟化的心思,她揣著那點子小包袱,腳步猶猶豫豫,不知該往何處而去。也是呢,從十五六歲開始就相守在一起的那個人,那怕恨,也是期待對方回應的那種恨,一夜之間叫她割舍,是不可能的。
林欽覺得她還想要回去,直到步行至護城河畔,聽說葛青章叫人殺死,隻剩了一條胳膊之後,林欽覺得羅錦棠想要離開陳淮安的心意,才算是堅決了。
她趴在護城河畔,抱著橋墩把早晨吃的那兩碗酸麵湯全吐到了護城河中,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
雖說目中仍無林欽的影子,但她於少回頭了,這麼多年,她至少願意與他說句話了。
仿如枯木一般的羅錦棠走了過來,抖的仿如風中一片葉子一般,開口卻是一句:“我知道你一直在木塔巷那裡轉悠,我也知道你是為了我,我如今的樣子,你瞧著可還好?可還像個女人,可還能惹你一日三趟的轉悠?”
要說一個男人拿什麼傷害妻子,才能讓她痛苦到無以複加,林欽原本不懂的,此刻明白了。
昨日還嬌豔鮮活仿似一簇海棠的羅錦棠,如今顏如枯槁,形如木僵,兩眼灰敗,確實,她已經不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女人了,她跟大街上那些逃難的難民沒什麼兩樣。
“但饒是這個樣子,我也不會嫁給你的,我受夠婚姻了。當然我也絕不會做你的外室,作個妾都比做外室光彩,所以,林大都督,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你得相信,女人都一樣,我也沒甚不同,要你真還想再纏著我,不行就此刻,你想在哪兒就在哪兒,我給你上一回,你好從此走你的路?”
林欽瞬時便笑:“娘子這誤會可不輕。或者於陳淮安來說,當年西閣那一誤算不得什麼,但我是個刻板古舊的人,這麼些年來,每每見娘子或者傷心啼哭,或者心意不遂,總以為是自己當年之錯。當然,我本身無錯,你也無錯,但我們本身的光明磊落,可堵不得這世間悠悠之口。娘子可想過,從今往後,還能在這京城裡堂堂正正的活著,光明正大的,活出個光彩耀眼來,至少叫陳府那乾人知道,你羅錦棠不是個任她們捏扁搓圓的東西?”
錦棠雙眸頓時一亮:“如何才能活成這般?”
林欽往前走著,就逼著羅錦棠不得不往前走。他道:“錢算不得什麼,我借你一些就得,你想作點子什麼營生呢?我幫你就是,待你有錢了,還我就好。”
錦棠腦子非快的轉著,這男人的銀子她當然不能要,但她想起來,自己從天橋下啊,當鋪裡啊,舊貨攤子上啊,這些年還是淘了不少寶貝的,於是,她道:“罷了,你的東西我不會要的,既真要活出個光明耀眼,用了你的東西又算什麼本事?”
急匆匆的,她就歸家了,把木塔巷的牆皮扒了一層,能帶走的全帶走,帶不走的一把火而焚之。
出得巷子來,林欽早備了車馬,就在半途上等著。
錦棠冷冷瞪了他一眼,一臉的殺氣騰騰,轉身就走。
陳淮安還在後麵喊:“糖糖,我的糖糖,你好歹帶上雙兒啊。”
巷子裡的火越燃越大,看熱鬨的人兒們仿如潮水一般的擁擠著,蜂湧著,想要看清楚羅錦棠的臉。
羅錦棠越走越疾,疾到臉上的淚叫風刮起,往兩邊兒揚著。
天性樂觀的陳淮安,總以為羅錦棠每日在耍脾氣,這不過她鬨的最大的一回,她還是會回來的。
可林欽知道她不會了。
因為他,她終於替自己找到了一條生路,又怎麼可能再回頭。
他於後麵追著,見吳七在身後隨著,於是吩咐道:“去,把咱們在甲興樓的那間鋪子掛出來,貼到前麵的市場上,就說招租,一月三十兩銀子既可。”
“乖乖我的大人,那鋪子咱一月的月銀,如今在一千兩,一年萬兩的銀子,更何況有人正作生意呢,人家的綢緞莊生意正好兒呢。”
“趕出去。”
吳七明白了,是羅錦棠想要作生意,自家指揮使逗著她玩兒呢。但他想著,便是要讓羅夫人作頑意,便宜些的不就成了:“要不,奴才把上陽門那間鋪子裡的人給清了去,半死不活的印章生意,我早看他不順眼了。”
“那間太小,樓上住不得人,沒有後院,不行,就要甲興樓的,快去。”
吳七於是一溜煙兒的跑了。
緊接著,林欽另換了個長隨過來,而因為羅錦棠越走越快,簡直像是在小跑,他也跑了起來:“去,往天橋下那間長豐當鋪裡去,讓他家此刻就給老子下板營業,羅錦棠要去當東西,鐵簪子一支十兩起,爛銅扁簪得給她五十兩,至於但凡沾點銀和金的,一支照著百兩的給,總之,不要惹她懷疑,所有的東西全說成孤品,銀子最後本都督自會給他們。”
常隨點著頭,也跑了。
林欽追逐在羅錦棠的身後,她在哭,他實則在笑,大火燒房子,世間最好看的場景,就仿如此刻,羅錦棠燒掉了她的房子,他那顆蒼老的心房也燃起了騰騰的火焰。
於是,羅錦棠以為此時當鋪必然全都關門了,但等她趕到天橋時,居然還有一家開著。
於是她抱著自己的簪環等物撲了進去,一股腦兒的砸在櫃台上。
否極泰來啊,當她在十幾年的漫長生涯中,一步步叫命運砸入深淵,砸入泥濘,砸到喘不過氣來,以為必死無疑時,沒想到絕處竟有生路,柳暗過後有花明。
她所有的簪子皆是難得一見的孤品,每一樣東家舌燦著蓮花,都能說出一番來曆,總之,她每日帶著雙兒,饞巴巴的幾文錢收來的二手寶貝,居然全都是寶貝,真不枉她這些年逛爛了京城裡所有的古玩市。
一注下來,總計五千兩銀子啊,羅錦棠不敢相信,但真的,東家語笑琰琰的遞給她五千兩銀子的大張銀票來,還說:夫人的眼光當真如炬,往後若還有好東西,也記得帶到咱們長豐來,有什麼,咱們都替你兜著。
錦棠才不稀罕什麼娥皇用過的木簪,女英鑄成的鐵簪,婦好戴了一輩子的銅扁方,統統兒的推給東家,拿著銀票就出了門。
待到出了門,她依舊不理站在遠處的林欽,冷冷掃他一眼,一幅老娘如今有錢了,重又容光煥發神彩一新的高傲勁兒,勁得得兒的往前走著。
“林大都督,你緣何總是跟著我?”
“小娘子,這世間的路是給人走的,你走得,我自然也走得,你緣何會誤會是我跟著你?”
“喲,這裡有處好鋪麵,月租才三十兩,我得去看看。”
林欽笑而不語。愛是什麼,於陳淮安來說,或者是家庭的和睦,是夫妻之間的死皮賴臉,嬉皮笑臉,於葛青章來說,或者是一夜歡事,但於他來說,他隻要跟在羅錦棠的身後,看她仿如寒冬之中抽發了嫩芽兒的寒梅綻出新蕊,就已經是世間最圓滿的歡喜。
“這店鋪的主人必是個傻子,如此好的店麵,才租三十兩銀子一月,聽說死過人,租不出去,不過我羅錦棠煞氣重,活人都不怕,更何況死人。”錦棠拿著掃把,忽而回頭,笑眯眯的說。
林欽一頭的蜘蛛網,正在往外清前一任東家留下來的雜爛物兒,十分肯定的說:“這店鋪的主人必定是個呆子。”
吳七在外笑著說:“乖乖喲,那呆子,可不就是大都督您嗎?”
……
三個月後,本以為自己隻要和離,就會走投無路的羅錦棠終於捋順了自己的生意,晉江書齋開張之後,雖不能說日進鬥金,但總算能維持自己的生活了。
葛青章的百日忌,她提著一壇酒,到了護城河邊,恰見林欽也在,頗感慨的說了句:“我與陳淮安在一起時候,仿佛這世間所有的噩運都隨著我,擺不開,掙不脫,便有心想要努力,無論任何事都總是差著那麼一步。”
林欽穿著牙色長袍,秋風撩動袍擺,笑著,並不語。
“和離之後,我漸漸覺得運道好了許多,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那好運道,全賴於林大都督。”她又道。
就在林欽以為錦棠戳穿了自己這麼些日子來所費的苦心時,她似哭似笑,將壇酒端起,全灑入護城河中,再道:“所以我和陳淮安,大約是八字相克,天生不合,夫妻宮裡,就隻有個刑字吧。”
“但是……”她回首,嫣然一笑:“便真的是因為您而有的好運道,我仍不會嫁給你的。”
林欽笑著搖頭,卻依舊站在那裡,秋風撩動袍擺,隻是笑而已。
繁豔的像一簇海棠花似的羅錦棠,心永遠沒有嘴硬,最終還是食言,在兩年後,嫁給了林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