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吃完了飯,珍卿和三表叔一起散步。
散完步一塊在外書房,珍卿問三表叔課業上的問題。
三表叔就給她解答疑問。
解答完了問題,見杜太爺這會兒不在,三表叔把藏了半天的一部畫冊,悄悄地交給珍卿。
這是一部石印的《點石齋叢畫》,一共有八本。
它本是一個畫集,收錄了很多中國畫家的優秀作品,也有一些東洋畫家的作品。
珍卿六七歲的時候,在家裡的倉房中,無意間翻到三本《點石齋叢畫》——她猜測可能是杜爸爸的。
但這三本書用紙很糙,印出來的畫,質量也不咋樣,並不是一本觀賞性強的畫冊。
但她總被關在家裡,整天就是讀書寫字,幾乎沒有任何娛樂可言。
她發現這三本《點石齋叢畫》,一時是如獲至寶。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她就拿學寫字用的竹紙,蒙在畫冊的圖畫上,摹畫冊子上的各種畫。
乾這種事,杜太爺認為是玩物喪誌,教訓了她許多回數。
後來,還是匡先生說情,說書法畫畫不分家,練習書法之餘畫一點兒畫,是相得益彰的事兒。
而她又能給姑奶奶她們畫花樣子,杜太爺也就勉強容下她。
她在讀書之餘,時不時畫點兒小畫,是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
不過,為了不招杜太爺的眼,她總是趁著他不在家,才偷偷地畫的。
三表叔問她:“小花,你還是喜歡畫人物?”
珍卿點了點頭。
可能是兩輩子的童年,都是在孤獨中成長,沒什麼親戚可走,也沒有幾個玩伴。
她對人這種形象很敏感,總下意識去觀察人,觀察人的姿勢、神態、動作,包括微妙的心理活動。
對於景物興趣就小一些了。
三表叔沉吟著說:“那將來,最好學一學西洋畫。”
珍卿就請教他西洋畫中的人物畫技法。
三表叔是留過洋的高材生,學的專業就是土木工程,能畫很好的建築設計圖,對繪畫也有一定了解。
最後聊得差不多,珍卿把新抄完的兩本佛經,交給三表叔,請他給姑奶奶帶回去。
三表叔看著經書,問珍卿:“你現在信佛嗎?”
珍卿搖搖頭,說:“我覺得是虛幻的東西,但確實給無能為力的人,一點心理上的安慰。”
珍卿看他沒有說話,眼睛裡麵,有一些特彆的思緒。她問他:“三表叔,那你信神佛嗎?你信他們說的因果報應嗎?”
三表叔看向窗外的黑夜,神情變得飄渺起來,而似乎又有些凝重。
珍卿好奇地看著他,過了許久,三表叔才模糊地說:“大約是信的吧。”
珍卿捧著臉問她:“為什麼呢?”
三表叔笑道:“東洋人在中國,做下許多惡事,但中國積貧積弱,奈何不得東洋人。上學的時候,我們青年學子,也覺憤憤不平,卻奈何不得,隻是發憤讀書罷了。
“可是前年,他們發了大地震……我卻暗暗快意,覺得老天有眼,其實也很不應該……”
珍卿怔忪地看著三表叔。
三表叔學成土木工程後,在永陵市的政府建設局做事,是管理城市建築規劃的小頭頭。
現在的人都鬨革命,也有人在高喊實業救國,教育救國。三表叔的職業生涯,跟這些好像都不大相乾。
但珍卿突然覺得,像三表叔這樣的人,即便是默默無聞,也是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啊。
三表叔看她愣愣的神情,以為她聽不大懂,他摸摸她腦袋,笑道:
“你們這一代人,不要信神佛之力、因果報應。指望冥冥中的虛幻力量。我們的國,就沒救了。
“小花,三表叔支持你念書,學成以後,如果有機遇,最好也到社會上做事,為生養你的這片土地,也儘一份力量。”
三表叔其實很矛盾,國家積貧積弱,任人宰割,已到了要亡國滅種的境地。
他覺得就該解放婦女,讓全國的中國人,為救亡圖存貢獻力量。
可女孩子的正經出路,說到底還是要嫁人。
就像他自己的女兒,他想讓她出去讀書,卻受到家裡人的阻攔,連他女兒自己,也因為怕吃苦,不願意出門。
鄉下的許多舊觀念,舊風俗,他有時候也覺得無能為力。
珍卿聽得默然。
她確實一直在努力念書,但她是為將來有安穩體麵的生活,沒有想過為誰拋頭顱、灑熱血。
因為她總覺得,她來的這個世界,似是而非,好不真實,多少也覺得不屬於這裡。
三表叔又突然問:“珍卿,你想你爸爸嗎?”
珍卿長歎一聲,低下頭,老實說道:“我都記不起他的樣子了。”
三表叔歎了一聲:“你彆記恨他,他跟你媽媽感情很深,你長得太像媽媽,他一見你,怕是傷心。”
珍卿低著頭沒吭聲。
其實她剛穿來時,就隻感受到母愛,沒怎麼感受到父愛。
這個身體的爸爸,對她這個小孩兒,態度是比較冷淡的,有時甚至特意避著不見她。
據當時照顧她的老媽子說,她這裡的親媽,原本身體沒這麼糟,就是生了原主之後,健康狀況才江河日下,以至三十出頭就死了。
她這裡的親爹,似乎是一直遷怒於她。
叔侄兩人正相對沉默,忽聽杜太爺在外麵叫,說:“老三,時辰不早啦,珍卿要睡下了,彆聊啦。”
三表叔拍拍珍卿,說一聲:“早點睡。”珍卿回他一句:“三表叔做個好夢。”
日子又滑過去幾天,杜太爺帶著珍卿,一塊去縣裡看榜。
一看果然珍卿考了頭名,分在高等小學的六年級女班,再過一個月才正式開學。
杜太爺登時歡天喜地,特意跑到糧店裡麵,跟林家人美美地炫耀一番,才趕回杜家莊。
他回到家裡還喜得不行,簡直有點坐立難安,立馬吩咐大田叔去買肉,說明天要好好慶祝。
然後,他又拉著珍卿,去祠堂裡拜祖宗,說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
珍卿雖然也高興,卻不像他那麼激動。考上高等小學而已,又不是考上進士,馬上就能封官掙錢了。
跟祖宗們稟告了考學的事,珍卿也對著她媽的牌位,嘮叨了一下這件事。
想到這裡早逝的慈母,一向沾床就睡的她,這天晚上難得失眠了。
晚上一失眠,第二天早上難得起晚了。
珍卿聽著外麵有點吵,迷迷登登地坐起身,默默地醒著神兒。過了一會兒,才開始動手穿衣。
剛把衣服穿好,房門一響,袁媽端著洗臉水進來,珍卿下了床,自己洗手洗臉。
洗漱完畢,袁媽把鏡匣子打開,開始給珍卿梳頭。
珍卿愣了一會兒神,聽見前麵人聲嚷嚷,好像熱鬨地很,問:“前麵吵什麼呢?”
袁媽給她梳頭發,笑著說:
“太爺說,小姐考了榜上頭名,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他張羅著要辦幾個席麵,請親戚朋友來湊熱鬨。
“昨天就請好做席的大廚,把該辦的菜和肉都買了。前麵都忙活著做菜嘞!”
珍卿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睡眼惺忪,半張著嘴,看起來要多傻有多傻。
老天爺啊,她又不是考上名牌大學,不過是考上縣城的小學六年級。
有這麼了不起嗎?值得昭告親戚,這麼大辦酒席嗎!
昨天杜太爺說,要好好慶祝一番,她隻當是自家人慶祝,誰承想他把場麵搞得這麼大。
她自覺學問還行,以後還能再取得一些成績。
但看在明白人眼裡,這個考試,不過讓她從家庭教育和私塾教育的階段,成進入國民教育的小學階段。
四裡八鄉哪裡聽說過,考上一個小學,就給鬨出這麼大動靜的?!
好想衝到前麵院子裡,把那做飯做菜的鍋,都給他掀個底兒朝天。
好想吃一顆仙藥,直接擺脫地心引力,衝向那遙遠的月球。
家裡的這個老頭子,哪天不帶她出出洋相,日子好像都過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