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珍卿早上起床, 下床走了幾步路,感覺腳上不怎麼疼,還是決定繼續上學。
但她不便走太多路, 下車以後,都是由袁媽背著她走。
先讓袁媽送她去上廁所,再由袁媽把她背到教室裡。
珍卿一進教室, 其他學生基本都到了,大家不約而同, 向她投來矚目的視線。
不過都心有顧忌似的, 遠遠地看著她, 一副敬而遠之的態度。
袁媽把珍卿安置好, 交代:“小姐,我你自己招呼著,我晌午來給你送飯。”
珍卿把文具一一取出,聽見點頭應了兩聲。
跟珍卿說完,袁媽對近處一個, 看起來較為麵善的同學說:
“這位小姐,我們家小姐腳崴了,她要去解手的話, 勞駕您搭搭手……”
那位同學, 看了珍卿一眼,很謹慎地答應了一聲。
珍卿暗想,她昨天大鬨一場, 好像給同學們嚇著了。
她們是覺得她記性好, 怕被她看破啥底細?
還是覺得她性格太野,太能鬨事,而不敢招惹她?
這些個同學, 個個一腦子官司,卻不敢大聲議論什麼,真以為她過目不忘,記憶力超群?
其實,她不過是因為能畫一點畫,對人有下意識的觀察而已。
早上的前兩節課,還是梅先生的國文課。
梅先生開始上課前,告訴大家:
“昨天張同學的首飾失竊,是有人故意陷害杜同學,至於是誰,大家不必到處說,心裡有數就行。”
今天隻有一個學生沒來——林小霜,大家就知道是她了。
梅先生點到為止,又就開始上課了。
今天的國文課,還是繼續教注音字母,學了四個注音字母。
到了第三節課,梅先生和周先生一起,要給大家上一堂彆開生麵的辯論課。
辯論的主題是:女子上學,究竟要不要戴首飾。
這個辯論主題,明顯是針對昨天的事件,這些先生們可謂用心良苦。
這裡的女孩子,大抵對辯論這種形式很陌生。
梅先生和周先生,先把學生們分成兩組,抓鬮決定是正方還是反方。
很不巧的是,珍卿分到了正方,觀點是“上學戴首飾係個人自由,校方無權乾涉”。
然後一遍遍地跟大家說,辯論是一種怎樣的說話形式,教大家如何進行辯論。
然後,由梅先生宣布一聲,兩方對陣的辯論會就開始了。
正方就是珍卿這一方,也不分什麼一辯、二辯、三辯、四辯,大家就你說兩句,我說兩句,誰想說就站起來說。
正方說:
戴首飾未必全為炫耀、賣弄,很多首飾都有祈福、保平安的用途,寄托著長輩對晚輩的牽掛和愛護。
校方強令禁止戴首飾,不但不符民俗民風,恐還會引起家庭不安……
反方的理由,那就更充分了:
戴首飾進學校,容易引起盲目攀比,敗壞學風,也容易發生昨天那種事件,鬨得人相猜忌。這種偷竊事件,查起來很難查,鬨起來卻波及很大,也對校風學風無益……
最活躍的那幾人——包括珍卿認識的張翠翠、潘玉美,言來語去,越說越興奮,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理。
但有更多的女孩子,卻安於沉默,看著大家辯得熱火朝天,爭得麵紅耳赤,自己卻像個旁觀者一樣。
這也難怪,這時的女孩子在家,多沒有發言權,從來不習慣在人前表達觀點。
漸漸地,好像也沒什麼觀點,隻知道聽話罷了。
梅先生就暫時止住辯論,語重心長地跟大家說:
“同學們,請你們問問自己,你們來上新式學堂,究竟為的什麼?
“為了鍍一層金,學些時髦的知識,將來嫁人時說起來好聽?
“還是為了學知識、學技能,開闊思想、明白事理,通過自己的學識和貢獻,能跟男子平起平坐,在家庭裡,不再是可有可無的角色?……”
周先生接著上來,話說得鏗鏘有力:
“為什麼要叫新式學校,而區彆於,你們從前上的閨學、女塾?因為啟明學校,培養的是有知識、有思想、有創見的新女性,而非木偶一樣的賢妻良母……”
梅先生暗暗止住了周先生,珍卿心裡直覺好玩。
啟明學校招生簡章上,分明寫著,要把女學生培育成,他日之賢妻良母。
而很多女學生的父母,讓她們上新式學校,還真是趕一種潮流,就是為了鍍一層金,將來好嫁人的。
那些家長們,可沒有想過,讓女兒們學些激進思想,然後乾些離經叛道的事。
梅先生接過話茬兒,鼓勵大家:
“大家來這裡上學,希望你們,不但學到知識、技能、品德、修養,還能對人生、對世事,獲得思考的能力。
“要思考,先從有觀點開始。請其他同學不要沉默,勇敢地表現自己……”
珍卿剛才沒咋說話,一是覺得我方觀點不好發揮,也是多年以來,在杜太爺的捶打下,養成了不亂說話的習慣。
這一會兒,她感覺這個學校,以及這裡的先生們,對解放女性、傳播新思想的積極努力,心裡無不震動、撼然。
等梅先生宣布重新開始辯論,珍卿不再蔫耷耷的,而是踴躍地站起來,大聲表達自己的觀點:
“我認為,校方全部禁絕佩戴首飾,有所不當。”
說著,珍卿把脖子裡的玉佛取出,展示給大家看,然後說:
“此玉佛,是我家親長精選玉料,尋巧匠雕作而成,又請高僧為玉佛開光……”
梅先生一看窗外,教務長盧純庵不知何時,竟站在外麵聽她們辯論,他示意梅先生不要輕動,讓杜珍卿繼續說:
“有些老人家,跟不上時代潮流,很多道理講不通,但關愛晚輩的心意,是真誠的。
“我認為,校方當體諒這一部分人,不必胡子眉毛一刀切,允許佩戴合理的首飾。”
梅先生跟周先生說一聲,悄悄從教室裡退出來了。
盧教務長跟梅先生點頭,說:“曆雪,杜同學昨天哭成那樣,我怕她心裡慪氣,會不來上學。
“可你看看她,沒人勸沒人請,按時來上學,辯論也挺積極,我倒不擔心她了。倒是她祖父,哎——”
盧教務長跟梅先生說:
“杜同學的祖父,提了一大箱子的珠寶首飾,闖進公事房給大家看,說他們家闊了幾輩子,首飾多得都戴不完……
“她孫女被當成賊,他實在氣不過。還想要把那一箱首飾,亮給你班裡學生看。”
梅先生皺眉說:“這恐怕不妥。”
都說有財不外露,生怕被人惦記上,這杜太爺反其道行之,真不知道讓人說啥好。
梅先生發現,杜家這對祖孫,其實都不按套路出牌,反而讓人難以招架。
盧教務長說:“曆雪,你是杜同學的先生,去勸一下杜太爺,彆把事情鬨大,對大家都不好,對杜同學也不好。”
梅先生就回跟盧教務長一起,去了教務長的公事房。
杜太爺扯著嗓子喊,誰把他孫女弄崴腳的,學校的先生打人,一定要給他一個交代。
不然,他還就不走了。
大家當然要大事化小,還是七嘴八舌地勸解。
杜太爺軟硬不吃,一直不肯罷休,直到他三外甥過來,拉他單獨說了一會兒話,他才偃旗息鼓的。
珍卿一開始,不曉得這一茬子的事兒。
還是梅先生跟她說的,珍卿真是無語之極:
我的先人誒,杜氏的祖墳裡頭,到底從哪兒竄進來一股邪氣,孕育出杜太爺這個曠世奇葩?
這可算是完了,財一外露,這個年頭會招賊的。
中午休息一下,下午還是三節課,一節國文課,一節算術課——算術課也是周先生兼任的。
最後一節是體育課,由梅、史、周三位女先生,教她們學體操。
不得不說,比基尼式的內衣,還沒在這時代大放異彩。
她們這偏遠縣城的女孩兒,穿的內衣還是肚兜兒。
那些發育很好的女孩兒,如果做大幅度的動作,很尷尬的,很多女孩兒都放不開。
這體育課進展得很不順利。
反過來,像珍卿這種還沒發育的,倒沒那麼尷尬。
入學第二天,算是平平順順地過來了。
回到家中之後,發現家裡來了客人。
她那當族長的向淵哥,還楊家灣的大表伯,縣裡待了挺久的三表叔,還有她不喜歡的景舅爺。
珍卿到南房門外麵,就站在台階下麵,一一向四位親戚問好。
大約在商談不愉快的事,連親戚們都神情不暢,無意與珍卿多說。
杜太爺不耐煩地,衝珍卿擺手,說:“大人說要緊事,你小孩子走遠些,去做功課去。”
景舅爺也異常慈愛,笑得像被人奪舍似的,說:“做功課也要緊。舅爺給你帶了麻糖,還有火腿肉粽,叫下人弄給你吃。”
珍卿暗感愕然,趕緊道了一聲謝,然後告辭走人了。
她記得袁媽昨天說,杜太爺隻說要請向淵哥和大表伯,沒說要請景舅爺啊。
這景舅爺難不成,是不請自來的?
她在杜家莊住了八年,跟這景舅爺,偶然見過三四麵,這景舅爺每回都當她不存在,也從沒給她操過一分心。
袁媽打了水過來,給珍卿洗手洗臉。
珍卿問袁媽,大人們在談什麼要緊事。
袁媽看珍卿是小孩子,本來不想告訴她。
可想到這家裡的太爺,是一個內外糊塗的人,這小姐倒是挺聰明,也就跟她說了。
還真發生了一件糟心事,說意外,其實也不那麼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