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會兒的餐桌上, 珍卿和陸三哥默默吃飯。
陸三哥大約不餓,隻吃了一小碗麵,就有一個中年男子走進來, 對陸三哥說:
“陸老弟,到處尋你不見,原來享用夜宵呢。這個時候, 虧你老弟還有閒心。”
陸三哥站起身,笑著說:“肖老板見笑, 舍妹初到海寧, 陪她用一頓便飯。”
說著, 陸三哥叫珍卿自己吃, 他就跟那肖老板一道,走到西邊偏僻角落裡,坐下來說起話來。
那肖老板說話聲音很大,話裡話外的意思,很憂心海寧的局勢, 怕萬一真的燃起戰火,壞了現在正茂盛的買賣。
陸三哥聲音很低,沒聽清他跟肖老板說什麼。
隻見他跟那肖老板, 低聲說了幾句話, 他肖老板就轉憂為樂,還哈哈笑出了聲。
然後,肖老板不再說geming黨, 又說起這工人、學生, 天天跑上街市運動,也不曉得,究竟能弄出什麼名堂。
珍卿這裡吃著飯, 總能聽見那肖老板的說話聲,卻幾乎沒聽見陸三哥的聲音。——他一則惜言如金,話講得不多;二則不像肖老板那樣,扯開嗓子嗨聲聊。
珍卿暗想,這陸三哥雖然年輕,倒是個謹言慎行的人。
說到最後,那肖老板一改來時的愁容,整個人春風滿麵的。
言語間的意思,竟還把陸三哥引為知己,一口一個老弟,直誇陸三哥是少年英材,前途不可限量。
讓珍卿聽得納罕不已。
這一會兒,珍卿吃飽喝足了,忍不住摸著肚皮憨笑。
她吃得都是家常麵,味道可真是好極了。
後媽家大業大,可能會盛氣淩人,以後難免要夾著尾巴過日子,但這生活質量,眼瞅著就上去了啊。
做人不能總往上看,還要時不時地往下看。
對比那些流離失所的農民,還有街上赤腳奔跑的車夫,她不知幸運了多少倍。
珍卿正在肚裡思量,陸三哥走過來,拍拍她的腦袋,說:“三哥去送個朋友,馬上回來,你要是困了,讓阿永先送你上樓睡覺。”
珍卿隻來得及說聲“好”,陸三哥就匆匆地出去了。這陸三哥朋友還挺多的,看來是個搞事業的人。
珍卿在餐廳裡也沒事,就出了餐廳到走廊上,來回走動一下消消食。
時間已經很晚,她應該回房睡覺了。但走之前,總要跟陸三哥道個謝,說一聲晚安。
珍卿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感覺有風從哪兒吹過來,她就特意站在這樓梯口處納涼。
她站在樓欄後麵,往一樓的大廳裡看,就見有人走來走去的。
忽然,她看一樓大堂旁的茶座,兩盆鬱鬱蔥蔥的盆栽旁,在酒吧見過的紅裙女人,妖妖嫋嫋地坐在那裡。
她身邊有一位年輕男士,那男士手裡捏著一隻雪茄,偶爾抽上一口,很瀟灑的樣子。
這一男一女挨得很近,在鋼琴聲裡喁喁細語,一副頗有情致的樣子。
就見那女人拿出一支香煙,鬆鬆地銜在紅唇之間。
那男士就拿出打火機,要給她點煙,誰知那女人猛然一個欺身,那腦袋就湊在男士腦袋前。
她嘴上細細的香煙,就懟上了那男士的大雪茄。
大概停了有幾秒鐘,那紅裙女又把身子仰回去,極妖嬈地吐了一個煙圈,不知跟那男士說了啥,就在那花枝亂顫地笑。
那男士就把身子欺得更近,還拉上了紅裙女人的手手。
珍卿看得嘖嘖不已:這城裡人真會玩,借點煙來調情,套路好深啊。
這個時候,珍卿就看見陸三哥,從飯店大門外走進來,經過那一片休閒的茶座時。
那紅裙女人和那男士,一起招手呼喚陸三哥。
陸三哥就折轉路徑,走過去跟那兩個人說話。
看陸三哥手插在衣兜裡,姿態比較放鬆,他跟那兩人說了兩句,笑著跟那紅裙女士握手,然後他就脫身上樓來了。
為免被人發現偷看,珍卿連忙躲開了。
沒過兩三分鐘,陸三哥就上了二樓。
陸三哥走過來,攬攬珍卿的小肩膀,問她困了沒有,珍卿說還行,他攬她的手就鬆開了。
他帶她去坐電梯,站在電梯裡麵,他突然問珍卿:“五妹,你們來海寧後,給睢縣發電報了嗎?”
珍卿愣了一下,搖頭說應該沒有。
她從上岸以後就一直趕路,先送大田叔到醫院,後來又到東方飯店,忙著洗澡吃飯。——著實沒想起要發電報。
到五樓他們走下電梯,陸三哥帶著珍卿,先到他的房間裡——跟珍卿隻隔一個房間。
進了陸三哥房間裡,他叫珍卿稍坐一下。
珍卿說不用坐,打量一下三哥的房間,發現跟她的房間是一種規格,裝潢風格偏西式一些。
陸三哥搖響電話,跟電話裡的人說:“請給我接謝公館。”
過了沒有半分鐘,陸三哥叫一聲“封管家”,然後吩咐他明天一早到電報局,發一封電報到睢縣,給珍卿她祖父報平安。
珍卿看陸三哥掛電話,趕忙上前道謝。
不管是真心假意,衝著他這細致體貼的舉動,這個後哥哥太能加分了。
見珍卿有點犯困,陸三哥沒有多說,把她送回她的房間,又打電話到前台,吩咐找個女侍應上來,陪著珍卿睡覺。
陸活雲考慮的是,這五妹才從鄉下來,這房裡的許多設施,恐怕她都不會用,讓女侍應守著她好一些。
珍卿倒也沒拒絕。
陸三哥離開她房間之前,叫她不要害怕,他和喬秘書都住在隔壁,有事儘管來敲門。
……
珍卿洗漱完了,回到臥室裡。
陸三哥叫來的女侍應,就睡在外麵的沙發上。
她躺倒在軟乎乎的床上,白色的屋頂,低低地懸在頭頂上。
床後的牆壁是紅木的,映著外麵不熄的燈火,閃出沉暗的光芒。
海寧城就在江邊上,江上客輪、郵輪、貨輪,夜裡也在穿梭來往,汽笛的鳴響聲,仿佛就響在枕頭邊上。
珍卿在火車上都沒失眠,這麼雅致乾淨的房子裡,蓋著帶香味兒的褥子,她反倒失眠了。
她腦子裡轉著很多東西。
她不知道後媽是個啥脾性,也不曉得杜爸是什麼心思,這顆心一直懸著呢。
又想到睢縣的親友們,這回走得匆忙,全都沒來得及當麵道彆。
李師娘、李先生倒好,親戚子弟遍天下,他們家業也不薄,還有女兒李娟照應——家中日子總能過得安生。
但是楊家灣那裡,紹衡死了,昱衡盲了,三表嬸一屍兩命。
三表叔該多傷心,姑奶奶該多難過。
可憐她從去年臘月,一直在縣城的家裡養病,沒有機會去看望。
撇開她想逃避的這樁婚事,楊家人對她,可謂是仁至義儘,他們對她的好,不是一件事就能勾銷的。
還有杜家莊的玉理,從小認識的玩伴,在一起玩了這些年。
一場傳染病,讓他沒來得及長成大人,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甚至沒來得及,去他墳上看一看。
還有她那不著調的祖父,他行事由著性子,根本沒有人緣,就靠著兩家親戚,裡裡外外替他周全。
而他把她送來海寧,如今肯定得罪了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