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有所不為有所為(1 / 2)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

吳大哥到弟弟陸浩雲的辦公室, 跟他理論一件事情。

上個月下旬的時候,吳大哥給弟弟介紹一個人,從晉州來的吳馥之先生——此人按輩分論, 是吳大哥的侄子。

這位吳馥之先生, 想在晉州開煤礦, 正在各處招股募款, 就跑過來找族叔吳祖興幫忙。

而吳祖興出於某種考慮, 轉頭又找弟弟陸浩雲幫忙。

當時, 吳祖興發愁地跟弟弟說, 他的兩個印染廠,才跟洋行辦了四五件大機器, 還欠著銀行一大筆款子, 公錢私錢都周轉不開。

他說弟弟總是尋找有潛力的廠子投資,也不妨投次一下吳馥之先生的煤礦。

他說他侄子的煤礦, 請了幾撥專家看過, 保證那煤礦準能穩賺不賠, 極力勸說弟弟入股。

謝公館的兄弟姐妹, 相互之間關係微妙。

陸浩雲對這樁“穩賺不賠”的生意, 實一點興趣也沒有。

於是他跟吳大哥說,他最近投資房地產和絲織業,支出的款子太多,現在手頭也很緊。

不是不能投資煤礦業,但他必須做謹慎的考察。

既考察合夥人的能力品質,也要考察這煤礦是不是能賺錢。

陸浩雲就派人跟著吳馥之先生,帶著專家去晉州考察煤礦。

專家考察完回來說,吳馥之先生的煤礦看起來不大好,很有可能會出水的。

都知道煤礦最怕崩水, 一崩水就全完了。

陸浩雲以此婉拒入股煤礦的事。隨即將此事拋之腦後,他又到江州出差去了。

他昨天才回到海寧,今天上午剛來到公事房,吳大哥就拿吳馥之新做的勘探報告,再次勸她入股煤礦。

然而,不管吳大哥怎麼說,陸浩雲都有理有據地反駁,他還是決定不入股。

弟弟這麼不給情麵,吳大哥沉默下來,說既然他無心入股,也不能強人所難。

然後,兄弟倆繼續隨意聊著天,吳大哥忽然提起來,說想再建一家新染廠,而一直買不到合適的地方建廠。

他聽說弟弟在西郊,有近千畝的閒置荒地,就想買上幾十畝來建廠房。

他聽說弟弟當初買進,是每畝五塊的均價,他願意每畝再加五塊。

陸浩雲聽到這個請求,一時間覺得啞口無言。

他早先購入的西郊荒地,之所以每畝均價五六塊錢,是因為那時候戰爭陰霾籠罩著海寧。

海寧的許多紳商富豪,紛紛打算棄業北逃,所以,他能以賤價大量購置荒地。

但是戰爭陰雲退去,原來擱淺的西郊貨運鐵路線,現在正式開工了。

海寧的華界政府已有決議,會加強西郊的基礎設施建設。

那裡已經在修建柏油馬路,現在也準備投入資金,在那裡架設高壓電線了。

因為種種的優勢,從九月份以來,西郊的地價房價一直攀高,將來會漲到多高,現在誰也說不好——不過地價房價,確實被炒起來了。

吳大哥商業敏感度很高,是個精明強乾的實乾家。他不會看不出來,西郊的地價不止十塊。

與其說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如說,他希望弟弟識相一點,自覺地跟大哥分享利益。

陸浩雲不在乎這點地,如果真是親朋至愛,拱手相送又有何不可?

可他介意的是,大哥這種理所當然的態度。

陸浩雲自從二十歲回國,在業內摸爬滾打五六年,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他已經遊刃有餘,不會再輕易上當吃虧。

倒是在親朋好友那裡,明虧暗虧吃了不少,甚至吃過親父、親祖的虧。

這其中人情與錢財的得失,不足為外人道,但陸浩雲不會把人性看得太高。

前麵這些年,他顧及母親和二姐,努力與大哥兄弟敦睦,對於大哥,他幾乎是有求必應的。

雖然他的溫馴態度,有一大半就是做給母親和姐姐看,可也不能否認,他為此付出許多心力和時間。

但現在看來,大哥視之理所當然,而並不對他抱有回報心理。

想到母親,陸浩雲忽然想到推托的借口。

現在北地正在鬨瘟疫,母親所在的華夏義賑會,正在向社會募集款子,幫助救濟北方的瘟疫——母親最近忙的,正是這件事情。

陸浩雲於是麵現為難,站起來猶豫半晌,歎著氣說:

“大哥,不是我要推脫,西北現在正鬨瘟災,母親到處奔走募款,要幫助平息瘟疫。就在前天,母親還責令我幫她籌款。

“我正打算賣掉幾百畝西郊地皮,以此來籌措現款。我已經找好兩個買家,價錢也已經談妥了,每畝均價一百塊。”

吳大哥意外之極,誌在必得的神情一時僵住了,尷尬的沉默在室裡蔓延開。

吳祖興剛才跟弟弟說,在他原來購地價的基礎上,每畝再加五塊錢,就這樣每畝均價,也不過是十塊錢。

一百塊與十塊相比,多出九倍的價錢。

再寡廉鮮恥的人,來以十塊錢強買值一百塊的地,恐怕也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口。

更何況,這其中還夾雜著母親賑災募款的事。

陸浩雲點了一根煙,一副為難沉默的情態,但他就是不先開口說話。

過了一會兒,吳大哥清清嗓子,說:

“浩雲,你的生意遍布江南,各處都有房產在收租,哪裡不能籌措賑災款?何必又賣那麼多地皮呢?”

陸浩雲也為難地叫苦:

“大哥,那些零碎房租,一時半刻難收齊,即便收齊了,也不過湊出兩三千,這是杯水車薪。

“我投資的那些生意,隻不過坐等分紅,並不親自經營,現在還未到年底,難道能跟人強行要錢嗎?

“大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是白手起家,我的錢都在各處拴著,急用錢的時候,總是要賣房賣物的。”

吳大哥聽他這樣說,不由微微落了臉色,眼裡閃過一點銳利的光。他張一張嘴,似要說點什麼狠話,然而終究按捺住了。

過了一會兒,吳大哥神情平靜下來,站起來悠悠地說:

“浩雲,你入股同學朋友的產業,總是不惜本錢;花許多錢做慈善,也不見你心疼;你二姐擴建產護學校,你也鼎力相助。

“你在西郊分明有上千畝地皮,即便尋到買家,也未見得一次全賣。

“今天,你給大哥一句準話,我如今再建新廠,你要不要拿地皮入股?”

陸浩雲從不強人所難,彆人強他所難時,他也難免心生不快。

他吸了一口煙,揚起嘴角笑了笑,說:

“大哥,上千畝地皮確屬訛傳,當初確實購入不少,隻是我見形勢不好,就轉讓出去大部分,隻留了三百畝待價而沽。

“大哥,你要買地也好辦。我談好的西郊荒地的買主,是洋火廠的崔老板,還有東鎮紡織廠的衛老板,三百畝地他們一共會付我三萬。

“既然大哥這麼急迫,我拚著得罪兩位老板,截下五十畝轉給自家人也好。

“隻是大哥,我賣地是為了籌集賑災款子,也不能虧蝕太過,不然,恐怕還要賣房補漏子。

“大哥,我每畝均價五十給你,你看怎麼樣?我得了這筆款子,正好給母親交差。

\或者,我把土地的使用權,直接轉給母親,你跟母親商量錢款也行。”

吳大哥的神情,立刻陰沉下來,他寒著臉一時沒說話。

陸浩雲吐出一個煙圈,跟喬秘書吩咐說:“你給謝董事長打個電話,說——”

他的話還沒說完,吳大哥沉著臉攔住他,說:“你的這個意思,我要考慮一下,先不必跟母親說。”

就這樣,兩兄弟不歡而散,吳大哥拂袖而去。

陸浩雲送大哥下樓,在街邊看他坐的車子走遠,喬秘書歎了一句:“吳總經理——貪心不足啊。”

陸浩雲沒有任何評價。

回到公事房以後,陸浩雲又燃了一根煙。

他回想十二三歲的時候,讀嚴幾道先生的《天演論》,知道世上有種規則叫——物競天澤,適者生存。

這世上最大的規則,就是人人憑能力本事過活。

他後來取個名字叫“競存”,就是用來自我鼓動,叫自己投入大時代的競爭,在競爭和奮鬥中求生存。

他十三歲到歐美留學,經濟上不想依賴家裡,就事先考取政府的官費留學生。

到了國外以後,有時官費發放不及時,日子時常過得捉襟見肘,他也從不跟家裡伸手要錢,一直自己勤工儉學。

學成歸來要進入社會,他不想依靠家中財勢,也不想跟大哥爭鬥。

他一開始就跟母親宣言,他要自立門戶、白手起家,甚至將來可以不分家產。他靠自己的努力,經營出如今的成色。

當然,客觀地說,他是謝公館的三公子,不覺之間肯定受到過家世的庇護,這也不能否認……

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在社會這個大熔爐裡鍛造,陸浩雲對許多事失望,也對很多人失望。

少年時朝氣蓬勃的他,現在也變得圓滑世故,成了自己厭煩的樣子。

可他變化得再多,也還自認為是革新派,看不慣舊派人的行事。

他的哥嫂都上過新式學堂,穿的是時髦新式的衣裳,過的也是新式的高尚生活,但骨子裡還是舊式的人。

舊式人對你的惡意,有時會讓人猝不及防。現在的大哥,有時候真有封建大家長的作派。

陸浩雲正在憶往昔,喬秘書進來告訴他,現在是十一點一刻,徐司機已經等在下麵,問他是否出發。

陸浩雲滅了煙,說:“現在出發。”

他昨天就計劃好的,今天接五妹出來吃飯。說起來,也有一個多月沒見到她。

還在學校的珍卿,又上了一回慘淡的縫紉課,她又被教縫紉的老師留堂,過了十分鐘才下課。

往宿舍走的時候,就看到她的舍友梁玉芝,又在路上跟人吵起來了——梁玉芝說那幾個女生,背地裡學她說話的口音,兼說她的壞話。

珍卿好歹給梁玉芝攔住了,強拉硬拽地帶回了宿舍。

回到宿舍,珍卿倒了兩杯熱水,一杯遞給梁玉芝,一杯自己抱著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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