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晚上謝公館內客廳
錢姑媽麵帶哀戚地說:
“明月的夫家, 先後喪了五口人……
“我那大女婿學也退了,長輩給他尋了一份差事,要他從此撐門立戶, 掙錢養家。
“親家母一味地傷心, 大女婿那兩個沒長成的弟妹,如今也沒有人管理他們。
“他家長親的意思,想叫明月先嫁過去,服侍病重的婆母, 管教他的弟妹, 好叫我那大女婿,安心掙錢養家……
“明月他爹已經應下了, 他自來是寧要人負我,不要我負人的的,我哪裡勸得了他?
“……明月也是重情義的, 也應了他們家孝期出嫁。
“事已至此, 我什麼也不必說, 隻好聽明月她爹的話,替她好生打點妝奩,安心送她嫁人。
“隻是往安遠送親的事,還要勞煩嫂子和侄兒。
“我們這一家門裡, 曆來給你們添了無數麻煩。我雖是無地自容,可是明月她爹催得緊,我也顧不得要臉了……”
珍卿想著,怪不得一吃完飯, 明月表姐就回房去了。
她現在肯定很心焦,就算不忙著打點行李,想必也沒心思東遊西逛的。
謝董事長性情疏闊, 要豪爽起來就很豪爽的。
她當場點了吳大哥和陸三哥的將,讓他們出錢出力出人,幫錢姑媽周全好這件事。
吳大哥態度殷勤客氣,不但說要給明月表妹添妝,還向錢姑媽打了包票,說一定會把明月表妹安全送達。
吳大嫂也是連連稱歎,說錢姑父和明月表妹,父女倆都是君子之風。
正值疫情肆虐之時,還義無反顧地踐行婚約,著實讓人敬佩又慚愧。
珍卿這種小孩子,不好隨意插話就算了,杜教授、吳二姐,還有陸三哥,反倒都格外地沉默。
珍卿看著鬱鬱不言的明珠姐,忽聽陸三哥問錢姑媽:
“安遠城所在冀州,就在西北防疫區外麵,現在過去,是否風險太大?”
吳大哥聽弟弟這樣說,話意也轉回了一些:“浩雲提醒得對,聽說西北疫區,死了有十餘萬人,確實該慎重些。”
錢姑媽卻開始大哭起來,哭了一陣稍歇下來。
她說未嘗想叫明月現在發嫁,但是錢姑父主意已定,她不可能違拗一家之主的意思。
更何況明月的夫家,都要看他們家如何行事呢。
她又講了晉州當地的真實故事:
說一個當官的人,他爹娘染上了虎烈拉,臨死前想見兒子孫子,那當官的怕傳染,沒帶兒子去見爹娘。這人後來就丟官出族,混到幾慘幾慘的啊。
珍卿聽得心裡沉甸甸,錢姑母說的,還就是這個時代的真相。
絕大部分的民眾,沒什麼現代防疫觀念,沒什麼隔離防傳染的意識。
那些怕被傳染,而不去照料探望染病親人的,真的會被親友鄰裡戳脊梁骨的。
在更保守愚昧的地區裡,個人的聲譽前途,也會因此葬送掉的。
總之,如果此時不給夫家雪中送炭,明月表姐以後的日子,會比現在更加難過十倍。
然後,錢姑媽淚流洶湧地苦歎,怪隻怪明月她命苦啊。
說來說去的,吳二姐發了脾氣,說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實在太過愚昧了。
但是連原有異議的陸三哥,最後也不吭聲了。
事情就這麼沉重地決定了,吳大哥和陸三哥倆人,出人出錢出力,把明月表姐送到安遠城嫁人。
正月二十的傍晚,陸浩雲從外麵回來,手裡拿了一大包口罩。
他讓秦管家分發給大家,交代大家不要隨意出門,像司機、采買等非要出門的,都必須要佩戴口罩。
就在昨天,海寧東北的棚戶區,發現感染肺鼠疫的死亡案例。
經過一天的診查統計,目前確認感染死亡人數,已經達到三十八人,確診人數接近百人。
租界當局已采取隔離措施,並在租界內加強檢疫,重點消毒。
但爆發疫情的東北棚戶區,當局反應既不靈敏,也不積極。
他們隻保證租界是太平世界就好了。
但病毒能否被隔離在租界外,未必能由著當局想怎樣就怎樣。
陸浩雲心情不輕鬆,但也沒有過分沉重。
民國瘟疫之猖獗,他是司空見慣,興不起大驚小怪的勁頭了。
他在海寧生活五年多,親身經曆的傳染病大流行,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他拎了一小袋口罩到樓上。
他到二樓先去敲珍卿的房門,許久沒有人應門,疑心她是不是又在睡。
他把口罩先拎回房裡,想往樓外麵走一走,聽老劉說五小姐在花園裡念書。
他就一路向後麵走過去。
然後就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珍卿在專注地念英文:
“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cousin——cousin,cousin,cousin.——she\'s a distant cousin of mine.
“……
“博物館博物館,museum——museum,museum,museum——That new building is a museum
“……
“任何人,任何人——anyone,anyone,anyone—— anyone hear me
“……”
陸浩雲站在旁邊靜聽,一直沒有弄出動靜打斷她。
聽她念了三四十個單詞,每個單詞都配有一個句子,讀音和意思,可以說掌握得非常好了。
念完見她歇了一會兒,聽她顧自說了一句:“他大舅,他二叔,都是uncle;他姑父,他姨父,也是uncle.”
說完,她抱著書自己傻笑了兩聲。
陸浩雲也扯扯嘴角,就見她一扭頭看見他,站起身喊了聲“三哥”,她就抱著書跑過來了。
看著她明亮的笑容,陸浩雲微感沉重的心,忽然感到一些釋然。
這兄妹倆交流下今天各自的活動,然後他倆就勾著胳膊,一塊兒向樓裡走。
陸三哥問珍卿,感覺英文難不難。
珍卿說還行,沒想象中那麼難,好多單詞跟德文一樣,學起來事半功倍。
陸浩雲帶她到他的房間,把一包口罩遞給她。
珍卿拿起這些口罩看,這些口罩都是兩層紗布的,中間夾著一塊脫脂棉——後世隻在年代戲裡,看見過這種口罩,平常生活中幾乎看不到。
陸浩雲正要教她用法,忽然聽她輕聲問:“三哥,西北的肺鼠疫,傳到海寧了嗎?”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左眼角那裡,那裡有出天花留下的疤痕。
每次回想起當日的情形,都會覺得心有餘悸。
陸浩雲握住她摸眼角的手,聲音極具安撫性:
“疫情集中在城東北的棚戶區,租界內防控得很嚴,你待在謝公館不會有事。”
珍卿仰臉看向三哥:“那些棚戶區的人,會有人救他們嗎?”
租界的洋人會采取行動嗎?華界的政府會采取行動嗎?
陸浩雲按著她的手,說:
“會的,政府也許不得力,但也不會完全不管。
“母親所屬的義賑會,二姐所在的華夏醫學會,還有其他救濟組織,都在行動。
“我回來之前,也已經聯係朋友,請他們廠裡的工人,連夜趕製防疫口罩……”
珍卿點點頭,都是民間在行動。這個時代真是操蛋。
說源頭究根底,還是這個時代不美氣。她也沒啥好說的。
珍卿問她能幫什麼忙,陸三哥倒不打擊她的熱心,說現在還是需要錢需要物資。
最後珍卿捐了一點錢,然後每天抽出時間,抄寫教人們如何防疫的傳單,這些傳單會經由專門人員散發出去。
海寧城市的邊緣爆發疫情,沒過一個禮拜,陸/四姐收到通知,說培英女中要延遲開學。
培英女中有位外籍教員,疑似死於肺鼠疫,那學校上下現在是如臨大敵。
如此以來,珍卿要參加的招生考試,現在也無從談起了。
她一時半會兒沒學上,而蕭老先生的補習課,現在這種情況下也暫停了。
現在她也不能隨便出門,每天在謝公館就是自學功課,練習書法,看點閒書,然後還是日常趕畫稿的模式。
時間又過去十來天,租界區內也爆發疫情,但萬幸的是,沒有達到大恐慌的程度。
吳二姐作為資深醫生,嚴令大家不許隨意出門;跟外麵有接觸的人,回來也要進行及時的消毒。
在兩位管家的帶領下,家裡的傭人們,每天都用中藥材,煮一大鍋傳統的防瘟疫消毒水,盛起來到處熏屋子。
謝公館也有小瓶裝的丙醇、乙醇溶液。
但是這種消毒液,現在除了醫院還有一些,大部分都被當局和軍隊控製,民間藥局現在都買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