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眼前的紫絨簾幕,稍稍拉開了一條縫隙,
左前方的鋼琴凳上,坐著她的鋼琴老師密斯楊,密斯揚給她比個“好”的姿勢。
珍卿深深地咽一口唾沫,拉開縫的簾幕很快關上,但她也看清了下麵烏央烏央的觀眾,真是烏央烏央的一片人啊。
培英女校的全體師生,還有不少師生的親友來了;培英男校的全體師生,還有不少師生的親友來了。
能容納六百人的大禮堂,不但所有座位坐滿了,兩側和後位還站滿了人——這禮堂差不多有一千人。
荀淑卿學姐以為珍卿緊張,無聲地打手勢給她鼓勁兒。
施先生也沒告訴他,他們給她攢這麼大個局,還叫她念自己的文章賣慘。
雖然她寫文章本為賣慘,但又沒多少人認得她,她在二維世界賣慘也就賣了;可是當著一千多人賣慘,真是又羞恥又悲憤。
然而是騾子總要叫兩聲,簾低婉清緩的琴聲響起來,她懷著彆扭複雜的心情,開始念自己的文章:
我從小受的家庭教育,私塾教育對我影響很小,入新式學堂是在十三歲。
新式學堂的入學考試,在那一年的三月初。
我在表姐的喜宴上……
珍卿念著認真寫的東西,漸漸就聲情並茂起來。
但她才念到“吃壞肚子”,就聽到巨大的抽泣聲,給珍卿嚇得猛一頓,這還沒念到淚點呢,是不是有人找了淚托啊。
珍卿驚訝並腹腓,但嘴上功夫並沒停下。當她用低沉而恍然的語調念:
但我卻一瞬間明白了,“經費”這個奇怪的詞,竟也可掌控智者和勇者的喜怒哀樂。
簾外忽響起密集的掌聲,經久不息地響著。
珍卿默默地聽一會兒,覺得這些掌聲,像坦然而有安撫性的雨點,讓人感到無言的鼓舞……
從“我為跛了腿的張庶長哭,我為嘔了血的梁校長哭,……”
珍卿不覺間喉間發緊,但還是往前推進著語言。
即便淚花模糊了視線,她的朗誦也無遲疑,就這樣深沉地激昂地念著:
我愛我啟明的先生們,愛他們的先知先覺,愛他們的無怨無悔,愛他們青春的麵龐,愛他們滄桑的目光……
可我要四萬萬人呐喊,當你看見漆黑的深夜裡,看見提著青燈在林木裡漫遊,試圖以微弱之光,照亮這無儘黑暗的生物……
請你愛惜它玲瓏的青燈,愛惜他們薄弱的身軀,更愛惜它們灼熱的靈魂……
等到全文念完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沒忍住,又一次淚流滿麵,淚滴打濕了她的稿紙……
她聽到寬大嚴密的簾幕外麵,響起了潮水般的熱烈掌聲,經久不息地傳向耳中。
珍卿還是沒從簾幕中出去,她站在麥克風前給觀眾鞠躬
她克製一下哭意,湊到麥克風前麵,用略喑啞的聲音說:
“謝謝各位,我以為自己聲音很小,隻有極少數人能聽見…此刻,我為我的母校慶幸,這麼多高尚之士聽到我……感謝大愛,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聽到不少人對珍卿喊:“彆哭了,我給你捐一萬。叫啟明學校請我做校董,年年給你籌足經費,再不用哭天抹淚兒的……”
外麵還有不少人在叫價,就像拍賣會競拍的情景,珍卿發自肺腑地說一句:
“多謝大家慷慨解囊,我代啟明學校所收善款,現已轉由遠東圖書館總經理鄒大成先生經辦,若欲向啟明學生捐款,請向遠東圖書館尋鄒大成先生辦理……
“我跟啟明的先生們溝通,在此代傳他們的呼籲,啟明學校經費短缺情況,現已大為緩解。
“在車水馬龍的海寧以外,許多偏遠貧困的市縣村鎮,有更多被因經費被扼住命運的學校,若各位義人更欲解囊相助,這是全天者的幸甚之事,感謝大家。
簾外有人詫異地喊:“你的母校總要長辦,難道還有把錢往外推的嗎?”
很多人附和此人疑問,有人懷疑她過分善忍,是在以退為進地博同情,其實想要更多的人出錢。
珍卿就再解釋一句:
“我是啟明教出的學生,自然知道先生們的心性,我們隻需一碗水活命,不需一湖水乾看著。
“再說了,艱難困苦,玉汝於成,隻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
珍卿話音不由頓住了,她思想倒是沒有滑坡,但剛才情緒太過激動,她嘴皮子有點滑坡了。
施先生驚訝又好笑,然後提醒她快走出去
外麵有人重複她的話:“隻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有人大聲拍手喝彩吹口哨,說不愧是梁士茵的學生……
然後外麵人們喧嘩起來,還有不少人亂嚷著,說要見“卜小姐”廬山真麵。
主持人嚷著肅靜,但場麵明顯有點失控了。
施先生的荀學姐,一左一右地趕緊帶珍卿走。
在熱烈的歡呼喝彩和掌聲,頭腦發熱地走下了舞台……
蕩氣回腸的講演過後,珍卿直接從側門出培英,施先生一路拉珍卿出來。
施先生出門才放肆笑,問:“隻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又是你啟明學校的獨創嗎?”
珍卿氣喘噓噓地站定,見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就站在南邊一輛汽車後麵。
珍卿驚喜地跑過去,拉著三哥問:
“三哥,怎麼是你來的?”
陸浩雲扒拉她的濕劉海,笑容可掬:“其實,我是想聽你的講演,可是晚了十分鐘,怎麼樣?觀眾喜歡你的講演嗎?”
慢悠悠走來的施先生,頗為歡欣鼓舞地說:“除了學校的錄音機,有兩家報社也運來錄音機,他們準備以後做成唱片,像音樂唱片那樣傳播呢?”
陸浩雲表情溫煦,眉眼間笑意含蓄,他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小五跟他先生太小的距離。
適才他們從側門出來,這位姓施的先生,就抓著小五的肩膀,湊得那麼近地說話。
陸浩雲有微妙的不快,不過麵上是毫無異色。
他客氣地跟施先生說:“我要帶她吃些西點,施先生可便賞光?”
施先生也很和氣,說校內還有很多事,送珍卿送到他手裡,他就可安心回去做事了。
珍卿咧著著笑得歡,跟施先生揮手再見後,就跟三哥坐上汽車走了。
施先生目送車子遠去,發現太陽光影移到身上,他不自覺地曬一會兒,皮膚曬得有點炸癢了。
他回轉身正要回去,卻在側門後頭遇見一人,他詫異地問:“盧君毓,你怎麼不在禮堂?”
盧君毓神情不遜,臉上有薄薄的一層笑:“我正要問施先生,剛才一直不見你人,卻跑到偏門這裡,怎麼,在這裡私會情人嗎?”
施先生並不動怒,一派坦然地說:“朋友罷了,可不敢說是情人!”
陸三哥給珍卿一封電報,解釋道:“何大帥跟孔舉文大打出手,盧純庵先生乘坐的列車,也沒有走出禹州境內,禹州何督軍和徽州孔大帥,就在邊境上大打出手,萬幸盧先生安全無恙……”
珍卿連忙接過電報,看盧教務長的意思,他既還沒走出禹州,戰事驟起的情況下,他不會貿然過來海寧了——梁校長還在住院,張庶務長行動不便,他必須回去主持啟明事務。
由啟明學校引發的募款事,就交給由遠東圖書館的鄒先生,請《十字街心》的魏先生,還有《寧報》的肖先生,從旁輔助一應事宜。
盧教務長的意思明確,珍卿弄起來的募款活動,引起了國人的廣泛的關注,若是政府也摻和進來,後麵的事情會很麻煩,叫珍卿速速地退步抽身。
……
陸浩雲果如剛才所說,帶珍卿一個西點屋吃東西,這個西點屋名叫克萊森。
珍卿一邊吃著奶油蛋糕,還可觀賞洋人跳雙人舞。
三哥見她心不在焉地,問她在想什麼心思。
奶油那甜膩軟糯的感覺,在口腔裡肆意地歡呼著,珍卿卻忍不住低落:“兩位大帥神仙打賀,不曉得會否殃及鄉下人?”
陸浩雲憐愛地看她,清清淡淡地解釋:
“不論會否殃及,睢縣的人在家中,不要隨意出行,才是明智之舉,何大帥和孔大帥,在永陵附近大打出手,局麵無可避免。
“但韓領袖還下了一步旗……”
珍卿放下小勺勺:“什麼棋?”
三哥喝了一口咖啡,說:“海寧的吳大帥要奉命北調,跨一條江就到了徽州境內,你說他到徽州乾什麼?”
珍卿若有所悟,驚訝地問:“孔大帥聽說後方不穩,就會軍心渙散嗎?”
陸三哥隨意地點頭,籠統地解釋道:“現在永陵炮火連天,貿然向外省避難,除非一路往北走,才有望找到太平境界。
“若是一路向南邊來,總歸遇到烽煙炮火!”
珍卿垂頭喪氣地說:“隻能乞求祖宗保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