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細雨中行駛, 珍卿腦袋裡頭緒紛紛,一時安心一時焦心。
之前盧君毓十分盛情,說那宋拓蘭亭一直在那, 珍卿何時想去臨摹都可以去。
想到盧君毓的小心思, 珍卿心緒才能安靜些。
回家的時候,天已黑了。
不知道報童藍雲麟怎麼樣。
最好能打一通電話,找荀學姐確認一下。可她不太確定,聶梅先有沒有發現她的舉動, 會不會監視她家的電話呢?
珍卿咬著指甲胡思亂想。最後她隻好安慰自己, 若小報童藍雲麟出事,她家不會這麼風平浪靜。她應該被當作同黨抓起來。
所以她這裡沒動靜, 就是藍雲麟那邊沒出事。
大約七八點的時候,珍卿陡然聽見一陣槍聲,好像聲音並不那麼遠, 大約就在租界不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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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多將要歇息的時分, 珍卿聽見樓下有動靜, 猜會不會是到應天出差的三哥回來了。
她輕輕從樓梯走下來,樓下有模糊的說話聲,二表伯和杜太爺站在一起說話。
楊家二表伯之前回禹州,參加完三表叔的婚禮又回來, 說之前從海寧辦的洋貨,在禹州賣得非常俏,所以這回來再辦些洋貨回去。
此時此刻的情景,珍卿覺得, 有什麼事不大對勁。
雨明明下得不大,二表伯渾身卻是透濕的,衣角褲角上, 還向下滴著微濁的泥水。
金媽、袁媽也出來了。
二表伯正給杜太爺解釋,說路上沒車了,走回來時太慌跌到水坑裡。誰曾想,正撞到一個人的腳上,那個人腳上穿著白鞋子,後腳跟上縫了一塊紅布。
二表伯說,自從撞到這個人,他渾身覺得不對勁。
金媽和胖媽聽得緊張起來。
原來,這是南方的喪禮習俗:剛死了尊長的男人,孝子鞋是白色的,但後腳跟會縫一塊紅布。
二表伯摔在剛死尊長的人麵前,又是晚上,又是水坑,弄不好是要撞客的。
這種說法一出來,正踩在杜太爺的神經上,他叫胖媽趕緊陪珍卿上樓,沒事彆出來見二表伯。
珍卿真是無力吐槽,天天被這些爛七八糟的事圍著,說又說不通。
不過回到樓上一想,二表伯的狀態很奇怪,他完全是失魂落魄,心不在焉,臉上白得異常。
他們禹州沒這樣的風俗,一個綴紅布的白鞋,就把二表伯嚇唬成這樣嗎?
不過二表伯是跑生意的人,聽說過這個風俗,心裡忌諱,也未可知。
杜太爺嚴令胖媽看著珍卿,珍卿後麵就躺下睡覺。
等到珍卿睡著了,胖媽也下樓去,金媽正在專供菩薩的屋裡,燒二表伯的衣服鞋子。
胖媽上了三炷香,跪在那裡念念有詞。
珍卿迷蒙沉睡之間,夢見一個穿綴紅布白鞋的鬼,頭發那麼長,臉色那麼青,忽聽見他一聲聲喊:“小花,小花,你醒醒。”
珍卿驀然睜開眼,驚見床前一個臉色青白的人,頓時嚇得坐起來縮成一團。
“彆怕,彆怕,是我,二表伯。”
珍卿定睛細看,原來是二表伯。事情果如預想,向著怪誕的方向發展。
二表伯看起來很緊張,也許還有點——驚恐?他失神地坐了好一陣,喃喃地跟珍卿說:
“小花,還記得小時候,你們兄弟姊妹一塊,聽大表伯講春秋故事嗎?”
不需要珍卿接話,他自顧自地說下去:
“那時候,你明衡表哥很喜歡聽。有一回說到個啥事,不知誰說了一句:‘這都叫當官的操心,你操那閒心乾啥’。
“你明衡表哥就說,‘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自打他上永陵念中學,我們爺兒倆,越來越講不到一路。到了大學,就更像掉了籠頭的馬……”
不知想到什麼,二表伯的表情異常沉痛,他眼睛裡有淚花花了……
珍卿看著二表伯,忽然間發現,不到五十歲的二表伯,竟老態畢現,像被人抽去精魂一樣。
二表伯哀懇地看珍卿,說:“小花,你幫二表伯一個忙,好不好?”
珍卿似有一點預感,二表伯握著她的手,迫切地講:“你救救——”正在這時,閣樓房門猛然被打開。
心口跳到嗓子眼的珍卿,瞬間叫道:“三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二表伯激動的臉色,瞬間灰白下去,他囁嚅了半天,頹然地把話都咽進去,自覺地退出去。
三哥又到應天出差,這個時辰才回來,自是風塵仆仆。
他清俊的眉眼間,有掩不去的疲憊痕跡,他看珍卿一會兒,笑問:“這幾天,過得還好嗎?”
他把公事包放一邊,珍卿要幫他脫大衣,他雙手握著她的手說不用脫,待會兒回房還要洗澡的。
他的眼神是皎潔月光,溫潤沒有侵略性,但這種溫柔的神光,似無處不在一樣。
他低頭親親珍卿的手,又輕聲問她:“困嗎?”
珍卿猶疑了一下,點點頭。
珍卿欣喜三哥的回來,但想到二表伯的情狀,覺得他要說的是非常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