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吃飯, 珍卿從三樓上下來,正遇著陸三哥從房裡出來,兩個人一對上眼, 都有點不好意思, 又都不願挪開相視的眼。他們之間的空氣,似乎灑了什麼粘合劑,叫人湊在一塊兒,就莫名難舍難分的。
但胖媽就在一樓候著, 他們隻是並肩走下來, 並沒有彆的動作。
胖媽殷勤接過珍卿書袋,三個主人坐上餐桌, 飯菜陸陸續續端上來。
這時候珍卿就發現,陸三哥鼻子有點囔囔,杜太爺不知怎麼的, 也是傷風感冒流鼻水。
陸三哥交代金媽取藥來。珍卿也憂切地問杜太爺, 房裡暖氣管不夠熱嗎?怎麼昨晚上還沒事, 今天早上就這樣了?
杜太爺神情躲閃,卻滿不在乎地擺手,說就是房裡暖氣管太熱,一早起來叫冷風激著。杜太爺說他不吃藥, 說等他們走了,叫她們給他熬點薑湯水喝就成。
珍卿不同意,說杜太爺咳嗽沒好徹底,到時候小病拖成大病, 花錢都是小事,最怕人太受罪。兩個孫輩一起說了不少好話。
三哥吩咐金媽和阿成,今天務必送杜太爺上醫院看看。
杜太爺老大不高興, 說醫院陰氣恁重的,沒事不該叫他上醫院。他要不也吃點西藥算了。
這事暫時先這樣,珍卿看胖媽在旁邊杵著,瘟神似的那麼盯著人瞅,扭頭瞅她兩眼,態度很平淡地說:
“我年輕沒經過事,你這事我不曉得怎麼辦。你現在就回謝公館,我叫母親和二姐跟你說。”
陸三哥瞅阿成一眼,問是什麼事。全知全能的陸三哥,難得有不曉得的事,阿成大約還沒機會跟他報告。
珍卿隻提胖媽在外頭放貸,沒有詳說。
胖媽裝出一副慫樣兒,把昨天給珍卿講的事,給三哥又講一遍。說她就放三四分的利,也從沒逼害過人命,又具體講她在外頭向人放貸的事。
她講華界一個三等巡警,犯錯叫巡官開了差事,那一家子連餓三天都快餓死了,得了她一塊錢就能救命啊。
還有一個母子四人,小兒子病得要死,賣了大姑娘給人做小,病還沒有看好,又要把小女兒賣做童養媳,也是三塊錢就能救命啊……
珍卿也動了惻隱之心,還搖頭笑得無奈:“他接下你一塊三塊,要連本帶利還你錢,就要豁出命去掙,一塊三塊就像渴極的人看見一碗毒藥,喝進去暫時保了命,保不齊以後死得更慘。”
三哥在桌下按住珍卿的手,手掌把她攥得緊緊的,示意由他來講話,他開門見山地問:
“胖媽,謝公館給你的薪水少嗎?”
胖媽訕訕地發起慌,她覺得三少爺動怒了。
她此刻回心一想,謝公館的薪水不低,但凡太太和二小姐管家,也從不拖延克扣。再說,她跟老伴掙兩份錢,主人家為人也都大方,不時還能得著賞賜……她認識那麼多同行的人,也曉得謝公館是個好所在,投托在這裡安生是福氣。
陸三哥擺明道理:“小妹一來是你服侍,念你服侍她還算儘心,你沒有錯待過她,你有不當的話,不當的事,我跟太太、大小姐都容下你,不曾想,容得你越發膽大猖狂……”
胖媽心慌地看五小姐,見她不吭聲地吃著粥,她心裡越發慌了。雖說五小姐心會軟,但三少爺的話她少有不聽的。
陸三哥看著胖媽:“我在古葉山有處房子,彆人去打理我不放心,你今天就收拾東西過去。薪水福利,還同往日一般給你。你要放貸,我們不壞你的財路,但利錢必須在三分以下,再敢放三分以上的高利貸,彆怪我不講舊情。胖媽,你聽明白嗎?”
大冬天的,胖媽額上虛汗淋漓,她還想扒拉珍卿哀求,一撞見三少爺的淩厲神情,下意識哆嗦一下,再不敢張嘴說什麼。
金媽和袁媽等人,明明白白看這一幕,心裡也咯噔咯噔的,什麼叫人心不足蛇吞象,胖媽這樣就是呢!
她仗著跟五小姐的情份,在這杜宅雖不是管家,地位卻很超然,除金媽以外,她想支使誰就支使誰,想說教誰就說教誰,彆人隻有聽著受著的份,主人家吃用不儘的東西,她也隨時能得著受用。
就連從睢縣來的袁媽,雖說待了珍卿有三年,論跟小姐太爺的情份,明明比她深得多,卻也不好跟她爭執什麼。
陸三哥叫胖媽去看房子,可是一下把她砸地上,裡子麵子都沒有了。
話說郊區古葉山的房子,一到冬天主人家誰還去?弄不好,大冬天連個說話的也沒有。
胖媽可憐巴巴的樣兒,珍卿不大忍心看,所以她一直沒有看。
金媽招呼胖媽回房收拾。
杜太爺猛咳嗽一陣,待他喘息平定了,忽然撿起胖媽說的一個話茬,感慨地說:
“給人家做童養媳的,是上輩子不修,這輩子來受,沒一個過得痛快的。童養媳吃婆家飯長大,叫人看不起,可憐呐可憐……”
珍卿看向杜太爺,杜太爺咳個沒完,還要不歇嘴地講,這話題真是莫名其妙。
陸三哥含笑一直聽著。
珍卿吃完準備上學,杜太爺才說出真實意圖:
“浩雲呐,你看珍卿,是先給你做妹子嘞,這以後……咳咳咳,有那嘴不值錢的講閒話,珍卿要受大委屈嘞,你看這個……你要不動一動,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