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捐款者對善款使用去向的擔憂,謝董事長駕輕就熟地講解,說他們設置哪一些機構,哪一些負責籌集善款,哪一些負責采購物料,哪一些負責落實決策,哪一些負責監督糾錯,般般樣樣都在曆次救災中發展得越來越好。而且中西義賑會,從去年開始,也開始公示慈善款子的使用明細……
陸三哥明顯發現,小妹今天很失意,她似乎大哭過一場。他不覺得,聶梅先這個想訛錢的,能夠把小妹嚇哭。
小妹忽然如此關注義賑會,恐怕跟她今天哭的內容有關。果然不出所料,詢問完她想了解的問題,小妹一下向義賑會捐款一千塊錢。隻靠她自己掙錢,一千錢當然不是小數目。不過既然是一家人,一千塊也沒什麼。
謝董事長頗為詫然,向小兒子暗暗地挑眉:小妹這是怎麼了?
陸三哥示意母親收下,小妹雖然富於同情心,但她自己花錢很精心,並不會漫無目的地揮霍錢財。
珍卿這一天都極沉默,似乎在思考什麼嚴峻的問題。三哥沒有輕率地問她什麼,隻是一直陪著她,吃飯、散步、發呆。
晚上九點鐘,珍卿坐在桌前沒精打采,莫名把腦袋放在書桌上,脈脈看著三哥,忽然感歎一句:“美好的世界,原是犧牲者建立起來的。”
陸浩雲聽得一驚,小妹說出這樣的話,讓他感覺很不好。他默默動了念頭,覺得《新女性報》該換個人執掌。那位荀淑卿小姐,動靜之間很不妥當,小妹不能跟她走太近了。
————————————————————
珍卿翌日讀報才曉得,昨天鬼手青又做下一起盜案:大中洋灰公司的盛先生,收到鬼手青的條子後,讓他太太帶著貴重物品,悄悄逃回鄉裡避風頭,結果卻在路上人財兩亡。
珍卿看得不寒而栗,這鬼手青未免太膽大,不但謀財而且害命了。竊賊做到這個地步,已經變成悍匪,既能入室又能劫道,是不是太能乾了?難怪把警察襯得如此無能。
除了鬼手青的驚悚故事,珍卿翻遍了報紙,終於找見荀學姐父親荀鶴軒先生被羈押的事。
荀學姐之前還叮囑她,看完資料以後,寫一點有的放矢的文章來。她父親出事也在這一天。
想起聶梅先那鬼森森的臉,想到他從牙縫裡□□有關她的把柄,珍卿本想見見荀學姐,此時卻猶疑不已。
她在房間裡吃過早飯,對著那些資料和稿紙,握著筆半天落不下一個字。
荀鶴軒先生已經身在囹圄,難道荀學姐還會叫她這個學妹,繼續寫些攻擊時政的辛辣文章嗎?
此時此刻的謝公館,二姐的婚事一天天臨近,謝董事長的事業發展得如火如荼,三哥要帶著產品到世博會亮相。人人都在美好的前景之中。
她若一味抒發憤慨,站在當局的對立麵,是不是太過自私呢?
她的思緒亂紛紛,各種念頭扭扯著她,想寫字卻總不能落筆。
珍卿思來想去,給《十字街心》的魏經綸先生打電話,魏經綸先生是新聞出版界的資深人士,人脈可以直達天聽,正該聽聽他怎麼說。
沒想到真找對了人,魏經綸先生與荀鶴軒先生是故交。資深德高的荀先生因言獲罪,業內都在四處幫他活動。麵向租界當局的請願抗議活動,其實已經在開展。業內也在串連造勢,以利於營救荀先生。
掛掉魏經綸先生的電話,珍卿還是打不起精神:營救荀鶴軒先生有那麼容易嗎?
中午杜教授回來,宣布了一件大喜事::他的那本《神話通論》,讓平京的中華研究院注意到他。珍卿的老師兄鄭餘周先生,正是中華研究院的院長,他過杜教授的全部著作,向研究院的評委會建議,可考慮杜教授為他們文史所的研究員。
杜教授著實喜出望外,興奮地抱著謝董事長轉圈,抱完謝董事長還想抱珍卿。珍卿懶洋洋地躲開了。
下午三哥回來,報告的也是大好消息。
中新廠辦的服裝設計征稿大賽,最近到了收尾階段,在整個活動開展期間,他們廠中綢緞花布的銷量,有非常可觀的增長量。中新廠後天要舉辦一個盛大的頒獎儀式,趁著年前再發起一撥宣傳攻勢。
謝董事長格外高興,簡直不曉得怎麼慶祝才好。
她一發話,晚上謝公館就有一場小宴,不但整治了東西南北的美味食物,他還叫人來大放美國電影。
後半天大家吃喝玩樂,孩子們不管怎麼瘋鬨,謝董事長都不拘束他們。連傭人們也能輪流來看電影。
珍卿心情不爽快,連累得胃口也不大好,中午和晚上都吃得很少,電影放映房裡也悶得慌,三哥就陪她出來走一走。
冬夜的室外寒氣凜然,珍卿走了一會兒,還覺得頭昏腦脹的,不過心裡梗阻的情緒,倒稍微有些鬆動。
他們走到冬青樹下,熾白的燈光照著清寒的人影,珍卿忽然摟著三哥的腰,不做聲地靠在他胸前。
三哥拿大衣半裹住她,兩人默默站了一陣,才聽三哥輕柔地問:“怎麼了?”他的手摩挲著她的頭頸。
珍卿嗯嗯嗡嗡一陣,含糊地答:“我也說不清怎麼,好像什麼都無能為力,走到那頭也不好,待在這頭也不安,站在中間,四麵八方的風都吹向我,我感到無所適從。天上沒法去,地上站不穩,前後左右,好像全不是我的去處,不知如何是好。”
她給楚州的災民捐了錢,可並不能因此自我安慰,說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了,然後心安理得地過生日子。可是不如此,她還能怎麼樣呢?學那些地下/黨員,拋開家人和學業,到處去搞工/動、學/運、農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