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人聽了杜家大小姐的光輝事跡,紛紛請教杜太爺如何調理孫女的。
杜太爺又夾著豬肚吃,像嚼著誰的骨頭似的那麼使勁:
“那養個孩兒就跟伺弄莊稼一樣,可不是種上就丟開手,你要給它掐枝澆水,還要鋤草打蟲,我是日裡夜裡不鬆心,你對田地不上心它就不出莊稼。
“那我孫女為啥有出息,還不是靠我這些年栽培他?要給她請最上道的先生,買書買筆也舍得花錢,吃穿用度也不能省那仨瓜倆棗。她餓了渴了冷了,叫人欺負了,想她爹娘了,啥事兒不歸我管……一有點啥事兒,她不痛快我比她還不痛快,我操心呐,操得覺都睡不著……”
有人感同身受地附和:“那養孩兒上心的爹媽,哪一家不是這樣嘞!太爺有心得很呐!”
也有人說不一樣的話:“杜太爺是敞亮,好些人家養男娃兒,也不抵她養女娃精細,恁家妮兒這有出息,抵人家十個男娃兒嘞。太爺現是苦儘甘來,以後隻剩下享福嘞!”
杜太爺被吹捧得很舒服,看著南邊忙乎的三外甥楊叔駿,忽然想一件要緊的事,清清嗓子說起珍卿對楊家的回報,說珍卿從前給姑奶奶家寄過多少東西,她三表叔結婚送多少厚禮,給表哥宏雲送的什麼賀禮,還有春上她自己訂親時,寫多少信叫姑奶奶去海寧,說給她治治身上的病,她姑奶硬是拗著不願去。
女席那邊有個年高的女聲喊:“你孫女出名的大腳片子,你孫女婿也不嫌啊!”杜太爺沒聽出是誰,特意站起來向裡頭女席瞅。外麵席上哄得一陣笑。有人暗笑這老頭兒真厲害,一點不在意看壞人家女眷。
杜太爺伸著脖子向裡瞅,見是新郎倌宏雲的親姥姥高老太,這老婆子臉吊得那麼高,很有點不平不憤似的。她身邊坐著她兒媳、孫媳、孫女等,一水兒的全是小腳片子。就連楊家新娶的小腳孫媳,也是高老太牽線搭橋,照她一家習慣找了個小腳,說這新娘子還得過賽腳會的頭名呢。
杜太爺撇著嘴嗤笑,對高老太很不屑似的:
“都說我孫女大腳片子找不到婆家。嘁,我們家妮兒樣模隨她娘,長得那叫一個俊,她還能寫會畫,能彈西洋琴,還會講兩國的洋話,講得要多溜巴有多溜巴。求親的人門檻都踏爛嘞。惦記她的人可不少,我那孫女婿一表人材,家大業大,再出色也沒比彆個出色到三裡外,他還怕我孫女不夠喜歡他喲,挖空心思天天找寶貝送她喲,還怕她不喜歡嘞……
“鄉裡頭那多小腳婆娘,就會窩到房裡生娃兒——是個女的誰還不會生娃兒?那老母豬一下還下一窩,人再能生總趕不上母豬會生。常言道得好,養女不讀書,不如養頭豬。
“嘁,你們懂個啥嘛,坐井底兒的癩□□。多少後生想娶我孫女,眼巴巴地排不上號……
“現在人家大城市,早不時興小腳片子,裹一雙臭烘烘的小腳,走出去人家都笑話,人家那親式的富太太,看見你伸出一雙小腳,就曉得你是鄉下婆娘,理都懶怠理會你,你們還以多吃香嘞!”
杜太爺仗著輩分高家勢強,隨心所欲地當眾埋汰人,裡裡外外瞬間橫掃一大片,一下子席麵上都寂靜下來,參加喪禮都沒有這麼肅靜。
被罵成是癩□□的高老太,氣得是麵紅耳朵赤,火氣騰騰地跳起來,想踮著小腳跟杜太爺乾仗。被她兒媳、兒子按著,然後聽到動靜的楊家大表伯、大表娘,趕緊進來把快氣瘋的老娘拉出去。
高老太太兩個兒媳也離席,她家晚輩的孫媳、孫女們,卻像鹹魚一樣乾巴巴晾在席上,個個壓著腦袋麵如火燒,有心也想離席避羞,但所有高家女眷都避走,那就成了杜太爺大獲全勝,他們高家全口人成了落荒而逃,這不積口德的老惡霸就更得意。
高老太太和她那些媳婦,天天晃著一家的小腳兒,沒少在人前賣弄顯擺。她們家女眷也高傲著。如今被個顛老漢當眾踹臉,多少人暗地裡興災樂禍,周圍看客們的眼風神態,都夠高家人瞧半天看不完,他們當然不必貧嘴薄舌地再說什麼,高家人卻是如坐針氈啊。
跟杜太爺同席的高士信舅舅,其實他心裡也氣惱,他家裡不管太太、奶奶、姑奶奶,一水兒全是小腳兒,一二十年前的各種賽腳會,他們高家女眷總能出風頭,叫杜太爺這麼不給臉地埋汰,好像她們都該是甩手的貨,高家的門第也要衰落。
可若杜太爺講的是實情,那如今這算是什麼世道,那麼美妙的三寸金蓮也不吃香了?高士信舅舅完全食不知味,越想心裡越沒底了。
還有那家裡多有小腳的人,心裡跟高舅舅一般,既覺得惱火又覺得沒底,還想跳起來把杜太爺捶一頓,再怎麼說,這糟老頭子講話也太不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