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壓根沒影響宋妍的興趣,反而激起了她的好勝心,越發的鬥誌昂揚了。
人的心神都是有限的,宋妍的大部分精力都奉獻給了樂高積木,難得有了假期的宋父,就被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客廳的沙發上,宋父捧著本厚重的英文原版書,翻了兩頁還是沒能集中注意力,眼神總是控製不住地落在另一邊的宋妍身上。
“咳!咳咳!咳咳咳咳!”他抵唇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又悄悄摸摸地去打量宋妍。
宋父今年也才四十多歲,頭頂黑發濃密,長相斯文儒雅,鼻梁上架著一副眼睛,充滿了文雅的書生氣質,稱得上一句“中年美男子”。
他在華國外交部工作,職位不低,平日裡十分忙碌,和女兒宋妍的相處時間不多,但感情卻相當不錯。
是父女,更是融洽和諧的朋友。
因此,偶爾得了假期,宋妍總得嘰嘰喳喳地湊在他的身邊,談七說八,分享最近遇到的各種事情。
但這次不知為何,宋妍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他放了假,宋妍也正暑假,卻比大學上課還要忙,不是出門就是擺弄積木,一天和他說的話兩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爸,你怎麼了,感冒了?”雖然沉迷樂高積木,但宋妍還是很關心自家父親的身體的。
將找到的一個積木碎片拚到牆角的右上端,她抬頭擔心地看了宋父一眼。
宋父在自己看的那頁插-入了書簽,將手裡的厚重英文原版書籍放到右邊沙發,端起了茶幾上的茶杯掩飾神色。
“沒有,就是喉嚨有點乾,喝點水就好了。妍妍,你要喝點嗎?”他裝作不經意地問。
“不用,爸你喝就行了,我不渴!”宋妍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轉身又低下頭去找積木碎片了。
宋父:“……”
罷了罷了,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便是。
宋父無聲歎了口氣,把茶杯又擱到茶幾上,起身走到宋妍身邊坐下,聊起了話題。
“妍妍,我明天假期就結束了,得去上班了。”宋父隨手撿起了一片樂高積木。
“啊!”宋妍一個激動抬頭,驚呼了一聲。
見她反應,宋父臉上不由浮現了些滿意之色來。
也是,雖然嘴上不說,動作上也沒怎麼表現出來,妍妍還是十分舍不得他這個老父親的。
但他正要安慰女兒彆太思念自己時,宋妍已然一把撿起宋父腳邊的一個積木,眼疾手快地拚了上去。
“這裡對應的就是這個,我找到了!”
她眼底亮晶晶的,拚完了積木才注意到了對麵因為被忽視而冒著淡淡黑氣的老父親,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對了,爸你剛剛說什麼來著?明天就要上班了,那包裡東西都放好了嗎,重要的文件可彆漏下了,路上注意安全!”
宋父身上的黑氣已經快要形成實質,想想又忍不住失笑,故作怨念道:“你還記得這些呢,我還以為你早把你爹給忘了!”
“怎麼會!”宋妍這次是發現了父親的不對勁了。
她連忙道歉認錯,又討好地幫宋父錘了捶腿:“爸對我這麼好,我心裡最在乎的就是爸了,怎麼可能把爸給忘了!”
你是在乎爸,在乎得連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
宋父淡淡地笑了聲,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哦,是嗎?”
“是!當然是!”宋妍果斷地點頭回答,但看見宋父手裡的樂高積木,又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這不能怪她的,誰讓明璃送的樂高積木實在是太好玩了!
宋父也不是真要責怪自家寶貝女兒。
他知道宋妍雖然看起來有些不著調,但心裡其實是有一根線的,十分懂事,不需要長輩過度管教。
因此,他沒在這個話題上多為難宋妍,而是有些好奇地問:“這就是你在友誼商店認識的那個朋友送給你的禮物?”
為了那個好朋友,宋妍還特地去宋爺爺、宋奶奶那邊一頓賣乖,撒了許多嬌才求來了好酒。
這待遇,他這個親爹平日裡都享受不到,也隻有過生日的時候才能感受幾次。
“嗯,就是明璃送給我的,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一說起明璃,宋妍可就一點不困了。
她推開了麵前拚成的□□一角,擠到了宋父的身邊,滔滔不絕地和他講述起了和明璃相處的點點滴滴。
中心思想就一個,明璃真的是一個非常值得相交的好朋友!
“據明璃說,她是十歲之前去漂亮國的。那時候明明還小,沒怎麼記事,但她卻能長成如今的樣子,不忘根本講情義,真的特彆難得!”
宋妍托著下巴,臉上掛著迷妹一樣的笑容,臉蛋紅撲撲的,滿是憧憬和欣賞。
宋父聽得十分認真,時不時地點點頭。
等宋妍說完了,他才笑道:“正常,她可是柳雅女士一手培養出來的繼承人,怎麼可能不優秀?”
“柳雅?”宋妍的眼神一下子亮起來,扯了扯宋父的衣袖:“爸,你也認識明璃?”
宋父笑而不語。
作為外交部職位不低的一員,他怎麼可能不認識明璃?
彆說他了,早在幾年前,明璃的名字便早已傳遍了華國的外交部、外貿局,是名副其實的大名人。
這次回來,雖然明璃早已說過要低調,但華國這邊的動作可一點都不小。
畢竟明璃的身家和在漂亮國的地位擺在那裡,無論是外貿局、外交部甚至是軍方、政方,都絕對不希望明璃在華國出一點事,造成的負麵影響將是極為巨大的。
不過明璃本人的表現也十分出色,本來還有好幾個老一輩的領導對她在漂亮國生活十年的經曆有些質疑。
但歸國後的那場內部會議,以及接連召開的高層大會,明璃的發言被拿出來反複品味,打動了一眾領導。
哪怕是因為曆史緣故對外態度再敵視的老領導,對明璃也隻是由衷的欣賞和讚歎,稱之為後起之秀。
無論是思想和行為,明璃都向他們證明了,她骨子裡是個華國人,她心之所向是華國,她深深地愛著華國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同胞。
宋父沒多說細節,宋妍回過神後也沒再追問。
無論是宋爺爺還是宋父,在華國的地位都十分不菲,涉及的機密也不少。
作為紅三代出身的宋妍,對於這些早已習慣,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
反正,宋父對她和明璃交往是呈支持態度的,那她便不必想太多,隻要以真心換真心便好。
“爸,你說明璃是柳雅女士培養出來的,我們家是和這位柳雅女士認識嗎?”
宋妍換了個問題,既然爸明確提及了這個名字,說明這位柳雅女士的身份應該不算是什麼太大的秘密。
宋父正要開口,抬頭卻看見了門口的妻子,溫柔地摸了摸自家女兒的頭發,便起身走過去幫忙接過了包。
“回來了?”宋父將妻子的包和外套掛好,笑問了一句。
“嗯,公司那邊不怎麼忙,所以提前回來了。”
宋母五官生得極為漂亮,美而不豔,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了,眼眸卻宛若少女般澄澈動人。
宋妍的模樣便大部分繼承於她,隻是少了幾分宋母身上獨特的氣質,那是歲月和經驗賦予她的韻味和魅力。
宋母伸手整理了丈夫衣領和衣擺的褶皺,才自然地靠了過去:“和妍妍在說什麼呢?”
“提起了一位過去的長輩。”宋父對著宋母解釋一句,才朝著宋妍笑道:“妍妍,你剛剛不是問起了柳雅女士?這件事情你媽知道的可比我詳細。”
她媽?她媽也認識柳雅女士?
宋妍一個翻身爬起來,活動了微微發麻的雙腿,又拍了拍身上的灰。
這才親密地湊過去挽住了宋母的胳膊,大眼睛裡滿滿的全是求知欲。
宋母微怔:“怎麼提起了柳雅阿姨?”
但也隻是這麼簡單的一問,沒做深究,她便牽著女兒的手坐到沙發上,講起了那些被曆史掩埋的故事。
“柳雅阿姨曾經可是整個上海灘的風向標,可以說,是老一輩人心目中公認的女神人物……”
柳雅的運氣不怎麼好,出生於紙醉金迷的民國時期,封建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帝國主義肆虐,戰亂頻繁。
但她的運氣也很好,出身上海灘名流家族,是上海銀行行長和商會會長的獨女。
本人才貌雙全,曾經在漂亮國、大不列顛、德國、法國等多地留學,歸來便是名聲煊赫的才女兼美人。
在那個新舊思想交替的時代,柳雅繼承了自己母親的產業,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更是滿腹才華,撰寫了諸多有名的和詩集。
當時,整個上海灘的名媛們都以柳雅作為風向標,男人們崇拜她、佩服她、欣賞她、也嫉妒著她。
嫉妒她作為一個女人,卻做到了許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
老天爺似乎都是格外偏愛柳雅的,她出身好,美貌和才華兼有,甚至連婚姻,初始時都是一帆風順、格外美好。
她嫁給了一起長大的竹馬,書香門第出身,曾和她一起去國外留學,回來後在大學裡擔任教授。
兩人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可惜良緣天賜,卻不一定能擁有美好的結局。
婚後,柳雅自身能力硬,背後又站著銀行行長父親,事業攀登到了新的高峰,在整個上海灘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但人的精力有限,重心的轉移使得她對家庭不由有些忽視,再加上成婚多年兩人仍沒有孩子,婚姻矛盾初現。
後來,拗不過婆婆,她和丈夫一起去醫院做了檢查,發現由於自己輸卵管堵塞的原因,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生育。
柳雅雖有些傷心,但很快便接受了事實恢複過來,甚至主動提出了離婚。
儘管自己並不怎麼在意,但那個年代,大部分家庭還是非常看中血脈的傳承,哪怕是所謂書香門第的丈夫家也不例外。
但丈夫一口拒絕,甚至對天發誓給出承諾,說是一生摯愛柳雅,一輩子都不會變心。
基於兩人的感情,柳雅選擇了相信他。
可惜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一年後,柳雅便發現了丈夫的不對勁,捉奸在床,尋到了丈夫在外麵養的女人。
——模樣與年輕的她有幾分相似,挺著個大肚子,眉眼間好像都是母性溫柔的光輝。
據說還是丈夫班級的學生,有幾分名氣的才女。
丈夫懊悔不已想要解釋,婆婆更是振振有詞。
就連一向疼愛柳雅的父親和母親,也沒有直接出頭給出鮮明的態度,而是站在了中立位置。
但柳雅是什麼樣的性子?
當斷即斷,第二日便斥巨資登報說明了兩人的離婚事宜,從此一乾二淨,再無相關。
“那個年代,男人反對包辦婚姻、登報離婚的事兒不知道有多少,但女子主動登報離婚還是頭一遭,柳雅阿姨成了國內第一個。”
“那個前夫後麵還想反悔,上門找了柳雅阿姨很多次,跪也跪了,哭也哭了,求更是不知道求了多少次,都沒有打動柳雅阿姨半點。”
“天啊,真是太痛快了!柳雅女士真厲害!”宋妍聽得津津有味,情不自禁地拍著大腿感慨,又迫不及待地追問道:“然後呢?”
“後來……”宋母頓了頓,無聲輕歎了口氣,眸光中劃過追思。
後來,那是華國最黑暗的一段時期,侵略者的鋼-槍鐵炮肆虐中華大地。
戰火紛飛,百姓流離失所,餘燼中布滿了鮮血的味道。
“柳雅阿姨選擇去了漂亮國,很快便創下了屬於自己的家業,一直在暗中運送物資援華。據統計,光是那些食品、衣服和藥物,加在一起便有幾百萬美元。”
隻是,內裡的嘔心瀝血不足為外人道。
加上父母的相繼逝去,柳雅熬垮了身體,五十歲出頭便確診了癌症,是晚期。
這些鮮血淋漓的沉重過去宋母便沒有和宋妍詳說,而是溫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聊起了再後來的事。
“說起來,你姥姥年輕的時候還和柳雅阿姨有過一些交情。落葉歸根,十年前柳雅阿姨確診癌症後,提出了想來華國看看的請求。”
宋妍一愣,放在膝蓋上的手緊了緊。
十年前,那不正是那場運動鬨得最厲害的時候?
雖然他們家因為軍人出身沒受到太大的影響,但相關的惡劣事件她不知聽到過多少,駭人聽聞,慘不忍睹。
柳雅女士的身份那麼敏感,十年前回國,那該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情?
“沒你想象的那麼難。”看出宋妍的擔心,宋母溫柔地笑了笑,點了點她的額頭示意她回神。
宋妍疑惑地眨了眨眼:“那……”
“柳雅阿姨那麼多錢和糧食、藥物不是白送的,這件事情在上層也不是什麼隱秘,許多老領導都承了她的情。”
“若是她想要回華國定居,那自然是難上加難,說不定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意外,但隻是歸國看上一眼,做最後的道彆,那便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兒了。”
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白和黑,還有中間的灰色地帶。
柳雅身家不菲,花了大價錢,又隻是短暫歸國,和旁人沒有什麼利益糾葛,再加上老領導們的使力和保駕護航,還是相當順利的。
“當時,柳雅阿姨是你爸親自接待的。”宋母說得有些口渴,端起茶杯將裡麵溫熱的茶水一飲而儘,潤了潤嗓子。
宋妍機靈地將視線轉向了宋父。
宋父也不賣關子,直接說了她最想聽的部分:“柳雅女士是一位優雅而睿智的女子,和她接觸,哪怕隻是很短的時間,都能給人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他接過宋母手裡的杯子,拎起茶壺倒了八分滿又遞了回去,才接著道:“當時我們先去了柳雅女士的老家上海,又逛了首都京市。”
“應柳雅女士所邀,還去了周邊海縣、豐縣等多個縣城的公社,她說,她想看看祖國的城市,也想看看祖國的農村,親眼看看工人、農民們的生活是怎麼樣的。”
宋父至今還記得,柳雅慈祥笑容中那一抹濕潤的光,充滿了釋然和溫暖,好像親切地擁抱了陽光。
因為身份原因,柳雅在華國停留的時間並不是特彆的長,參觀之後便再次去了漂亮國。
因為癌症,沒兩年便病逝了。
“那柳雅女士後來結婚了嗎?”宋妍還是對柳雅第一段失敗的婚姻耿耿於懷。
柳雅女士那麼優秀,那麼厲害,怎麼就遇到了那麼一個渣男丈夫了?
而且聽爸媽最後的描述,晚年的時候,柳雅女士父母皆逝,一個人生活在異國他鄉,有家不能回,煢煢孑立,那得多孤獨啊!
如果能有一個貼心人陪伴在身邊,總會感覺熱鬨些。
“你的關注點倒是與眾不同。”宋母無奈地笑,但也沒瞞宋妍:“柳雅阿姨後來一直沒有結婚。”
宋妍臉上剛出現心疼的表情,便聽宋母笑道:“但你放心,柳雅阿姨是很灑脫的人,她並不孤獨。”
“在漂亮國,她收養了很多流淌著華國血脈的孩子,而且把他們教養得很好,在各行各業的發展都十分不錯。”
“她還談了很多場戀愛,身邊一直有人陪伴,當時歸國的時候,她還特意和我們聊起了幾段與男友相處的趣事。”
當然,那些男友大多是英俊瀟灑的年輕美男子,而且保質期不長,這些小細節就不必讓宋妍知道了。
“那就好!”宋妍倚靠在母親的肩頭,不自覺地彎唇笑起來。
她也覺得,隻有這樣才配得上驚才豔豔的柳雅女士。
就在宋妍和宋父、宋母聊起柳雅的時候,明璃透過越野車的車窗看見了外麵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也不受控製地回憶起了她。
雅姨臨走的時候,明璃是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
彌留之際,明璃問她,等將來國內形式變化,她歸國時要把她的骨灰帶回故土嗎?
柳雅停頓了許久,極輕地歎了口氣,最終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聲音微弱而虛弱。
“不了,我的爹和娘都葬在這裡,國內也沒有值得我留戀的人了,就將我們合葬在墓園吧。”
她一生的大部分時光都在這裡,也在這裡送走了自己最珍重的兩個家人。
跌宕起伏,輝煌無數。
臨了也歸去看見了如今蒸蒸日上的祖國,一切的付出都得到了最圓滿的結局,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車輪卷起地上的塵土,窗外的樹枝隨風搖晃。
明璃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遙望湛藍色的天空和雪白的雲朵,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忽的,越野車一個顛簸,錢文德緊趕慢趕還是沒能穩住身體,結結實實地撞到了前排座椅的後背上,發出“duang”的一聲悶響。
“趙守國,你會不會開車,怎麼開的車!”錢文德沒好氣地捂住被撞得發酸的鼻子。
這一下撞得狠,他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趙守國沒心思關注他的委屈,不解地皺了皺眉:“前麵的路上好像躺著個人!”
什麼,有人躺在石子路上!
錢文德也收了神色,眉心擰起。
要知道,他們正在行駛的這條路可是相當的偏僻,鮮有人煙。
現在這時辰莫名有個人躺在路中央,怎麼想都讓人覺得不對勁。
錢文德和副駕駛上的宋劍對視了一眼,宋劍果斷道:“趙守國留下!錢文德,和我一起出去看看!”
“是!”
“是!”
趙守國和錢文德都迅捷地應聲,第一時間切換了警戒狀態。
明璃沒下車,隻提醒了一句:“小心!”
宋劍和錢文德均是點頭,利索地開了車門又關上。
就在那片刻間隙,明璃好像嗅到了一點極為清淡誘人的桔子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