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津島憐央心中隻短暫存在過的恐懼消失了,他因為感到有趣而咯咯笑了起來,“加奈子變了,變得好可愛,像娃娃一樣。”
他用帶著喜愛的漆黑眼睛看著人至中年顯出了些許蒼老神色絕對稱不上[可愛]的女人。
胃部的那一團火還在燃燒。
饑餓。
空虛。
不知名的渴求在身體裡蔓延。
因為女兒的夭折而神色憔悴的女人顯出了怒容,那雙如死水般寂然而死氣沉沉的渾濁眼睛中迸射出了可怖的怨恨和尖銳的惡意。
“你在笑什麼?!在高興繪裡奈死掉了嗎?自己不幸也要詛咒彆人不幸的壞種!我當初就應該順從家主的意願讓你自生自滅!”
加奈子撲了上來,用那雙布滿了厚繭的粗糙手掌一把扯開了津島憐央身上蓋著的薄被,扯著他的衣領強迫他坐起身來。
津島憐央穿著繪裡奈不要的舊衣,朝她笑著。
鴉黑順滑的漆黑長發,清透漂亮的漆黑眼睛,月牙般彎彎勾起惹人憐惜的美麗笑容,他身上穿著的是繪裡奈穿過還帶著她香氣的舊衣。
就像繪裡奈一樣。
精神恍惚的加奈子鬆開了手,跌坐在地板上,青豆子大小的淚珠源源不斷從那雙布滿了紅血絲的渾濁眼睛中滾落。
哀傷,絕望,痛徹心扉。
翻湧著龐大而汙濁的欲念。
好餓。
她喃喃道,“繪裡奈……”
是透明色的。
津島憐央好奇地伸出手來,接住了一滴淚水。
如花般綻開的水痕還帶著溫涼的熱度。
他低頭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嘗了嘗。
寡淡無味。
好餓。
“加奈子。”津島憐央跪坐在地上,在無法忍耐的饑餓感驅使下朝不停哭泣的女人張開了雙手,“給我一個擁抱。”
他撒嬌似的說道。
“滾開!”加奈子憎恨地拍開了津島憐央的手,聲音尖銳而刺耳,她緊緊盯著津島憐央的笑臉,陰森森猶如鬼怪,“你這怪物彆想取代繪裡奈!我知道你恨繪裡奈比你幸福,嫉妒她被母親全心全意地愛著,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殺死了她對不對!”
無處安放的喪子之痛被加奈子蠻橫而不講理地發泄在這個同樣被她一手帶大的孩子身上,她高高揚起手,一巴掌打在了津島憐央那張讓她惡心的笑臉上,“你這個讓人惡心的殺人犯!”
她毫無道理地將惡毒的罪名按在了津島憐央身上。
啪!
津島憐央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紅腫的掌痕,迅速膨脹的淤痕在那張稚嫩可愛的臉上顯得格外可怖。
即使這樣,津島憐央依舊朝加奈子投注著那種全心全意依賴著的目光,麵上的笑容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他開口。
“加奈子,好痛啊,幫我吹一吹好嗎?”
加奈子顫抖著收回了自己的手,她當然知道繪裡奈不可能是津島憐央害死的。
她隻是痛苦無處發泄,在沉重的心臟中不斷積壓,被逼的發了瘋而已。
褪去了瞬間爆發出來的惡意,她的麵色呈現出死氣沉沉的蒼白色,加奈子在無與倫比的平靜之下說道,“你知道繪裡奈死去的時候有多痛苦嗎?”
“是失足落水,一點點沉入臭氣熏天的河水之中,被肮臟汙濁的水堵住口鼻,慢慢耗儘肺部的空氣,最終咕嚕一聲,口腔,氣管,肺部,胃部,都被河水倒灌進來,因為缺氧而感受著自己一點點死去。”
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撕裂般沙啞而難聽,但是語調卻那麼溫柔而充滿愛意。
“比感受著自己一點點死去更加痛苦的是,那時候河道邊圍著那麼多人,卻沒有一個人下去幫幫她。”
加奈子的神情又變得痛苦而幽怨,她看向津島憐央,“既然沒有人肯幫幫我的繪裡奈,那麼我又為什麼要幫你呢,小少爺?”
加奈子拒絕了。
津島憐央感覺到有些沮喪。
他想了想,放低了要求,再一次撒嬌道,“加奈子,好冷啊,幫我蓋一下被子吧。”
梳著高高發髻,佩戴著白色絹花的女人一身黑色的莊重和服,冷漠地注視著無理取鬨的津島憐央,一動不動。
胃部的那一團火燃燒得越發酷烈,仿佛連靈魂都能感受到那種腐蝕般的疼痛。
好餓。
“加奈子。”津島憐央露出了討好的乖巧笑容,雙手並攏朝加奈子攤開,“再給我一塊糕點吧。”
加奈子這回沉默了很久,她從和服寬大的袖口處拿出了一小塊被綢布包裹著的糕點。
正如津島憐央從前見到過的那樣,櫻花形狀的紅色糕點,有著豆子的香氣,能看見些許顆粒粗大的豆渣,廉價的可笑。
“小少爺,想要的是這個嗎?”她輕飄飄地問道。
津島憐央用力點點頭,討喜的笑容麵具般佩戴在臉上,“加奈子,給我糕點。”
他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重複道。
然後就在他的麵前,加奈子用指尖從綢布中拈起了那一小塊糕點,用力碾碎了。
糕點還泛著甜蜜香氣的碎渣如四月凋零的櫻花般簌簌地掉落在了地上,用食用染色劑染出來的色澤如枯血般暗紅無光,死去似的堆成了一小撮。
“這些都是繪裡奈的。”加奈子這樣說道,“我就是丟在地上喂老鼠也不會給你。”
她的麵容死灰般冷硬,眼珠子是石子般的空洞,嘴唇有泥土的黯淡色澤,隻穿著黑白兩色的喪服,渾身散發出一種陰鬱的死氣來。
津島憐央笑著,倏忽落下淚來。
好可憐啊,加奈子。
他的臉色變得慘白,五官如黑洞般漆黑不見底。
被突然變化的津島憐央的臉驚嚇到,加奈子身體後仰咚的一聲重重跌坐在了地上,她指著津島憐央,牙齒顫抖著,碰撞出篤篤的古怪聲響,聲帶因為恐懼而緊繃著,反倒發不出尖叫聲來,隻如同自狹小縫隙中鑽出的風聲般發出艱澀可笑的怪聲,“怪、怪物!!”
下一秒,加奈子的臉色就變了,腫脹而青紫,整個腦袋都被壓扁般變形扭曲,手掌彎曲成爪狀在半空之中胡亂掙紮著,青筋暴起,筋肉僵直。
“呃……呃……”破敗的風箱般發出的聲音,成為了加奈子的遺音。
在他麵前,連續拒絕了他四次的加奈子被某種不存在於這世間的存在扼住了咽喉,麵容猙獰而恐懼地在極致的痛苦之中被擰成了繩子般的形狀死去了。
鮮紅的血液花朵般噴濺而出,擦著津島憐央的臉飛濺出幾道鋒利的血痕。
白皙的臉,豔紅的血,漆黑的發。
分明的色彩在津島憐央身上渲染出驚悚劇般的恐怖氛圍。
津島憐央用手指摸了摸臉上的潮濕,沾下了一點臉上從加奈子的身體中流出來的溫熱血液,他小心翼翼伸出舌尖,羔羊舐乳般嘗了嘗那點猩紅。
是加奈子的味道。
他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笑容。
嫉妒,怨恨,遷怒,自卑又自傲。
這就是加奈子啊。
仿佛灼燒的靈魂般的饑餓感平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滿足感。
咯噠。
津島憐央順著發出動靜的地方看了過去,僅僅隻有六疊大小的房間所擁有的也是與它相匹配的雜物間般的破舊木門。
在那被打開了一條縫隙的門後,津島憐央看見了靜靜佇立著的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