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完津島憐央回來的那個夜晚,津島右衛郎甚至是有些不解地誕生了這樣的疑問。
[小孩子都是脆弱的生物,饑餓、寒冷、病痛,甚至隻是從高處跌落,都足以要了他們的命。]
[他怎麼能還沒有死去?]
[如果他早早死去了,我該省下多少麻煩啊。]
但不論怎麼說,津島憐央是他血脈相連的子嗣,津島右衛郎還沒有冷血到僅僅因為這一點麻煩就動了殺念。
他很快做出了決定。
“管家。”津島右衛郎喚道,“準備一下吧,我要帶修治和憐央回東京都。”
管家先生為這突然的決定感到了驚訝,“老爺要將兩位少爺帶回東京都嗎?那麼夫人怎麼辦?”
“夫人身體不好,在這空氣清新的鄉下地方好好修養才是正事,更何況就是因為她沒什麼精力管教兩個孩子,才會出現現在這種情況吧。”
津島右衛郎說道,“修治和憐央這兩個孩子,還是讓我帶回東京好好管教吧。”
不安定的因素就要放在眼前,攥在手心,拴在身邊,才能讓人安心。
讓人抓住破綻拚命攻擊這件事情發生一次就夠了。
僅僅是第二天的清晨,當津島修治和津島憐央還在睡夢中之時,津島右衛郎就吩咐仆人把他們喚醒,洗漱更衣,跟他一起坐上了前往火車站的車輛。
還沒有睡醒的津島憐央坐在柔軟的皮質座椅上,困倦地用手揉著眼睛,眼角溢出了些許濕潤的淚水,他脖子上一圈雪白的繃帶在一夜過後鬆散了一些,翹起了毛邊,偶爾戳到小孩柔嫩的皮膚時,總讓他瑟縮地一抖。
津島右衛郎並不跟他們坐在同一輛車上,他既嫌小孩子吵鬨,又不喜津島憐央不端正的姿態,索性眼不見為淨,獨自一人坐在另一輛車架上,準備著回到東京都後立刻就要開始的演講。
津島修治於是可以放心地與津島憐央表現出親昵的姿態,他攬過眼睛半睞半睜的津島憐央的肩膀,眼中已經沒有了一絲一毫的迷糊,他輕輕拍著幼弟單薄的脊背,哄道,“睡吧,沒關係的。”
雖然這樣說著,但津島修治的心中卻忐忑不定,現在的事態已經超出了他的控製,他本以為津島右衛郎奔波於選舉演講和拉攏人心,在解決掉內山加奈子的事件之後就會立刻回到他的戰場之上。
但他遠遠低估了津島右衛郎的野心與控製欲。
津島右衛郎確實如他所料的那般心急如焚地立刻返回了東京,但為了防止其他的政客們拿捏著他遠在橫須賀市的本宅做文章,津島右衛郎竟然索性把兩個年紀尚小的幼子也帶回東京都,放在眼皮底下看管起來。
這件事情是津島修治未曾設想的,他的眉宇之間此時緊緊皺起,那張總是以完美的假麵示人的麵孔難得顯出了孩子本來的迷惘與怯弱。
在津島修治短暫的五年記憶之中,津島右衛郎作為父親出現在他麵前的時間屈指可數,能夠印象深刻地記下來的寥寥幾件事情之中,又大多是灰暗的、壓抑的、令人生厭的回憶。
大多數時候,津島右衛郎更像是津島修治不得不討好的陌生人,而不是一個本該保護孩子的父親。
津島修治無法想象每天每夜都要見到津島右衛郎,受他管製,被他塑造,如同年齡稍長的那兩個哥哥般毫無自我與自由的生活。
一直安靜而順從地被哥哥緊緊擁在懷中的津島憐央忽然伸出了手,輕輕撫摸著津島修治憂愁皺起的眉間,他用還帶著困意的嗓音悄悄地溫柔地安撫著這個其實隻比他早出生了幾分鐘的哥哥。
“哥哥,不要怕,我和繪裡奈都會保護你的。”
津島修治低頭看去,津島憐央那雙圓潤的黑色眼瞳之中已經毫無睡意了,他隻是單純地望著他的哥哥,如同津島修治曾經保護他般試圖將哥哥放到自己懷中保護起來。
情不自禁般,津島修治收緊了擁抱著津島憐央身體的雙手,愈發地縮進了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他側過頭,將臉埋進了津島憐央還裹著繃帶的頸窩,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
血液的腥氣,藥水的苦澀,頭發上洗發露的淡淡香氣,和孩子體溫偏高的皮膚散發出來的融融暖香。
比這世界上所有氣味都要更給他安全感的氣息縈繞在鼻端,津島修治閉著眼,漸漸地感受到了自己平靜下來的心跳。
“嗯,我相信憐央哦。”津島修治提防著在前方開車的司機先生,湊近了津島憐央的耳朵輕輕地說,“父親大人要把我們帶到東京都去,那裡的住處不像橫須賀,是位於市中心的一套洋房,要比原先我們住的宅院要小得多,我們可能要常常跟父親大人和兩位兄長見麵。”
因為耳洞中被吹進了風而瑟縮了一下的津島憐央用手揉了揉沾染上了些許粉紅的耳朵,也學著哥哥的模樣,壓著嗓音跟他說著悄悄話,“我不害怕哦,哥哥。”
“隻要有哥哥在身邊的話,感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很安心。”
津島修治微微笑了起來,“接下來的生活說不定會很艱難哦,憐央可不要現在就說大話。”他甚至輕鬆地開起了玩笑。
“才不會呢!”津島憐央有些氣鼓鼓地瞪大了眼睛,卻因為軟軟的語氣,連賭氣的話都說得像撒嬌。
“是是,我知道的哦,憐央才不會退縮呢。”津島修治輕輕撫摸著津島憐央被他修剪成妹妹頭的柔順黑發。
津島修治轉頭看向車窗之外飛速略過的風景,狹小的車廂之內是封閉、昏沉的空間,既壓抑又窒息。
車廂之外卻是明亮而廣闊的天地。
“再努力堅持一下吧,憐央。”津島修治的聲音如水如風般輕柔,像一片薄薄的柳絮落在了耳中,“我很快就會帶你走的。”
“離開東京,離開橫須賀,離開津島,就隻有我們兩人,無論去哪裡都好,我們一起走吧。”
“好啊。”津島憐央清清脆脆地答應了,他靠在哥哥的身上,掰著指頭精打細算,“加奈子跟我說過,春天會有賞櫻季,夏天會有夏日祭,冬天會有花火大會,但是我一次都還沒有去過,到那時候,哥哥陪我一起去吧!”
“嗯,好啊。”津島修治全部一口應下了,“憐央,我們一起加油吧。”他說,“即便真的遭遇到了什麼不幸,也一定要在心裡想著——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很快我們就可以逃走了。”
津島修治強調著,“一定一定要這樣想著然後忍耐住,知道嗎?”
他擔心津島右衛郎會再一次對憐央做出那樣的暴行,更擔心繪裡奈會無法克製住自己,如同殺死加奈子般殺死津島右衛郎。
跟除去丈夫女兒沒有其他親戚朋友的加奈子不一樣,身為政客的津島右衛郎每天都生活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如果他突然地死去,繪裡奈的痕跡就不好隱藏了。
即使決定要殺死津島右衛郎的話,也一定要由他來動手,慢慢地、慢慢地毫無痕跡地讓津島右衛郎[意外死亡]。
“知道了。”津島憐央乖乖地應著。
他們細細碎碎的竊竊私語,就像是潮濕河堤旁的露水一般,天一亮就被太陽蒸成了透明的水霧。
風一吹就散。
專心致誌地開著車的司機先生掏了掏耳朵,沒有在意兩個小孩之間的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