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離曉感受著海水中越來越濃鬱活躍的生命氣息，眉頭愈發擰緊：“這個程度的生命之力，海水中隻要有一點點波動，就能誕生新的生命。”
段燃吸了口涼氣：“我們會懷孕？”
“……”聞離曉道，“水生生命。讓人懷孕還差一點。而且也隻是懷孕，如果沒有靈魂轉生，也隻會生下死胎。”
段燃遺憾地道：“好吧，我還以為可以看你的觸手大肚子……唔！”
聞離曉留在段燃潛水服內的觸手忽然蠕動起來，在什麼地方用力擰了段燃一下。
段燃彎下腰，吐了口氣：“小朋友……”
聞離曉沒有理他，隻看著正十二麵體外麵，忽然手指一指，一條觸手從海水中誕生，卷住了一團黑乎乎的影子。
那是一隻有點像章魚、卻長著一張人臉的怪物，張開嘴時露出滿口尖牙，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嘯。
還不等怪物咬住聞離曉的觸手，觸手漆黑的表麵泛起了黃金的神紋，位格氣息湧出，當即將這個怪物整個引爆！
怪物的屍體與迸發出的汁液一起被聞離曉的觸手吸收得乾乾淨淨。
段燃好奇地問：“好吃嗎？”
聞離曉點點頭：“新鮮的果凍味道，好吃。”
他回味了一下口感，說起了吞噬那隻怪物之後獲得的信息，“這是個‘深海之主’的低級眷族，大概半個小時之前才出生，一出生就獲得了來自血脈中的命令：向陸地跑，看到人類就進行寄生或者攻擊。”
“‘深海之主’才從‘上帝’的壓製中脫離就要攻擊陸地啊？”段燃有點難以理解，“這個邪神對人類的仇恨也太深了吧？”
聞離曉靜靜思考了一下，搖搖頭：“難說。祂給自己的眷族的命令是攻擊殺死人類，但是不要吞噬人類的靈魂。”
段燃怔了一下，聯想到了“深海之主”擁有的生命權柄，思考了片刻，提出了自己的猜測：“祂該不會打算殺光世界上所有的人類，然後利用自己的權柄創造新的生命之類的吧？你看，不少神話中都有這種神靈。”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聞離曉沒有否認，“具體還得看這位邪神的本體是什麼，才好推斷祂的執念。”
……
考慮到“深海之主”這個尊名、以及水和生命這種明顯偏向於物質的領域權柄，聞離曉以為這位邪神的體積會非常龐大，周圍一定有很多黑暗、混亂、邪惡的觸手在遊動，像昆蟲產卵一樣不停地釋放著奇形怪狀的怪物子嗣。
然而“深海之主”的本體並不大，僅僅隻是和他們乘坐過來的遊輪差不多；
周圍也沒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隻有濃鬱的生命之力在海洋中靜靜地飄蕩。
生命之力的中心，是一具蒼白、露出骨架的龐大屍體。
屍體的表層已經基本腐爛完畢，蒼白的骨架表麵爬滿了奇形怪狀的毛蟲與甲殼魚，密密麻麻蠕動著，仿佛在啃噬這具屍體。
有些軟體動物或者深海魚，遊動著鑽進屍體中，過了片刻又遊出來；又有更大的深海生物伺機捕食這些小魚。
儘管視覺效果看起來有些驚悚，龐大的屍體和它周圍的一切生物形成了奇特的小生態圈，綻放著無窮無儘的生命之力。
屍體靜謐地在深海中緩慢下墜。
段燃無聲地吐出兩個字：“鯨落。”
一隻鯨魚死後沉入海底的過程中，會成為許多生物賴以為生的生態係統，是深海生命的三大綠洲之一，維持著許許多多獨特的物種生存。
鯨屍沉落的過程，便被命名為“鯨落”。
“深海之主”的本體竟然是一座鯨落！
聞離曉目光停在了鯨屍裸露出的骨架上。那裡有不少骨頭已經斷裂，屍體的損壞程度也相當嚴重，想必是與“上帝”戰鬥過的緣故。
難怪“上帝”明確表示，就算放任不管，“深海之主”也很快會自滅。
生命領域的權柄確實能夠讓邪神很快恢複，但前提是這位邪神的根本存在和生命本身不衝突。
鯨落確實是生命的綠洲，擁有生命領域的權柄沒有任何問題；但這個生命的綠洲卻是以鯨魚的死亡為開始、鯨落的消散為終結。
這是這位邪神存在的根本，不是權柄能夠改變的。
換句話說，“深海之主”創造的生命越多越強，自身毀滅得也越快。
聞離曉想起除魔協會報告的記錄，“深海之主”從三柱神內戰敗退海洋之後，就開始堅持不懈地向陸地派遣眷族來殺死人類。
一百多年過去了，縱然曾經是三柱神的位格，如今也隻剩下這一座小小的鯨落本體。
聞離曉甚至能夠在鯨落的中間看到一點閃光——那是他的十環石板，他的“王國”。
回收了四塊石板的現在，聞離曉在這個距離已經能夠感受到“王國”的象征——物質。
這是十環石板的最末端，最接近人之居所的權柄，代表著一切物質的王國。
隻一眼，聞離曉就判斷出，“深海之主”完全是強弩之末，全靠那塊石板支撐。隻要他取回石板，這位稱霸海洋一百多年的三柱神就會直接崩塌消散。
這時，鯨落忽然緩緩轉動了一下，原本腐爛到隻剩下頭骨的位置，由一些蠕蟲和小魚拚湊成了眼珠的形狀，隔著滿溢著生命之力的海水，靜靜地盯住了聞離曉所在的位置。
聞離曉自然不怕他，讓段燃在原地等待接應，自己收起了正十二麵體，向鯨落下沉。
深海的重壓於他而言仿佛不存在，他比遊魚更加靈活，最後停在了鯨魚巨大的頭骨前麵。
由蠕蟲和魚拚湊而成的醜陋眼珠順著海水飄到了聞離曉麵前，與聞離曉對視。
海水蕩漾，聞離曉聽到水中傳導來了一個聲音：“你是誰？”
聞離曉揚了揚眉，想了想，回答道：“十環石板的主人。”
“原來是你。”那個聲音中多了些情緒，分不清到底是欣喜還是憤恨，“你是來回收石板的？世界終於要歸位了嗎？”
聞離曉從一開始和這位邪神就是敵對狀態，本來沒打算跟祂多廢話，現在倒是起了一點興趣：“歸位？”
“殘缺的世界……如同漂浮於海上的浮藻無所依靠……”那個聲音慢吞吞地答非所問，“虛假的生命輪回無法維持這個世界的運轉。”
去過深淵和實數界之後，聞離曉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倒是更覺得稀奇：“你是怎麼知道世界殘缺的？”
連信息領域的“上帝”都需要借助他們探索第零實驗室才找到真相，“深海之主”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與某一位偉大的存在曾經產生共鳴……我們一同腐朽、一同墜落、一同迎接死亡。但死亡並不是終結，死亡將會孕育新生。我是如此，那位也是如此……”
鯨落中的聲音說到這裡，忽然帶上了一絲茫然，“但是最近我感受不到祂了……祂去哪了？”
聞離曉回頭望了一眼漂浮在上空正在和幾隻水母玩的段燃，稍微沉默了一下，回答道：“他醒了。”
“深海之主”共鳴的大概是曾經那個沉睡中的深淵。
那時候的他放任自身的崩壞，將權柄與位格轉化為十環石板交給人類，將力量與神秘散布到整個世界，打算編織好完整的虛數界曆史後就安靜地消散，從此再也不存在深淵。
深淵的死亡，換來世界的新生。
正如同“鯨落”的含義。
但是現在，他蘇醒成為了人類，從神靈的寶座上走下來，走到了人的境界，感受到了人性與愛。
聞離曉不想就這麼安靜地消失了。
他想繼續存在下去，和他的眷者朋友們一起，和段燃一起，和兩個世界一起。
聞離曉仰起頭，看著依然在緩緩下墜，無可避免地墜落向既定的死亡的“深海之主”，內心多了些同病相憐的情感：“你的打算呢？”
“……我沒有打算。”那個聲音回答，“既然你醒來了，那這個就還給你——隻是，你要向我保證，世界歸位之前，一定要殺死所有的生命。”
聞離曉平靜地問：“為什麼？”
“不完整的生命會拖累世界的歸位。當一切生命都死亡時，世界就會迎來新生；再之後，世界的新生又能重新孕育生命……生命就是這樣，不停地輪回下去……”
聞離曉眸光微微垂下。
太陽與死亡之神說過，深淵是一切神秘的源頭。人類恐懼並拒絕著神秘，因此等同於拒絕著深淵。
人體的三層中，星靈層即為潛意識，與世界的星靈層相連。
倘若真是如此，這些潛意識中拒絕的祈願同樣會湧入深淵，變成強大的祈禱。
過去的他或許就是因此選擇了在沉睡中安靜地等待著死亡。
若是“深海之主”成功，殺死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那麼沒有人會在潛意識中希望神秘消散，深淵——世界本身自然也會醒來，未嘗不是一種改變世界的辦法。
隻是過於殘酷了些。
“生命的意義並不在於死亡，至少不隻在於。”聞離曉抬頭看著醜陋而龐大的鯨魚屍骨，聲音不自覺地柔緩了許多，“我已經醒來，世界和生命都會安全而完整地延續下去，你放心吧。”
“深海之主”由蠕蟲和小魚拚湊成的眼珠向聞離曉聚攏了一下，似乎在端詳聞離曉是不是在說謊。
安靜了半分鐘左右，聞離曉聽到了長長的一聲歎息。
那兩顆眼珠忽然靜悄悄地散開，變回了死去的蠕蟲與小魚。
與此同時，鯨魚的屍骨也無聲無息地崩解，碎骨隨著海水的波蕩漸漸破碎消散，腐爛的屍體被生在鯨落上的深海生物們吞噬，隨後那些深海生物也死去，屍體隨著洋流飄蕩離開，在不知道哪片海域成為其他魚類的食物。
最後一絲翠綠的生命之力與清冽的甜水微弱地閃爍了兩下淺淡的光，隨後湮滅在寂靜深邃的深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