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被帶走了三個人,另外又跟著去了兩個人,留下的俱都低頭小心翼翼的,錦心披著狐裘從屏風後走出來,站在廊簷下,身後屏風上是一隻展翅獨立的白鶴,她一身雪白狐裘,身影獨立,麵孔身段尚都是一團稚氣的模樣,卻有一分叫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她目光徐徐環視過眾人,緩聲道:“都去做事吧,天兒冷,茶房裡有一鍋薑湯,每人倒一碗喝去吧。”
她頗為平淡和煦的模樣,底下人連忙答應著,錦心瞥見那個叫小安的丫頭眼睛亮亮的,便有一抹笑意悄無聲息地爬上她的嘴角。
盧媽媽近前來,滿懷擔憂地道:“姑娘,這會風大,咱們進屋裡去吧。”
錦心點點頭,輕聲道:“這幾日咱們院裡若是有要回家吃年茶的,家生人隻管與駱嬤嬤說一聲,交代好去時歸時,便可回去。外頭的要家裡來接,回去小住一兩日也可,盧媽媽你記著,回去的時候每人給裝兩盒點心帶著。”
盧媽媽笑著應下,眾小丫頭這幾日跟著錦心來去,也是忙碌,見文家過年熱鬨,自然想家,此時聞得錦心此語,無不感恩戴德。
錦心見狀,又道:“今年是因為搬進園子裡第一年,大家難免忙亂些,等明年,過了正月初五日,你們家中便可以陸續來請接你們家去。今年若是有攢著休沐等過年時回家的,記得提前與駱嬤嬤說一聲。”
眾人紛紛應是,繡巧見起風了,便上來扶著錦心往屋裡走。
過了半日駱嬤嬤與婄雲回來,同來的竟是蕙心,她進屋前抖抖鬥篷上剮蹭到的雪花,進屋裡見錦心坐在炕上解九連環,便笑了起來:“阿沁你幾時還玩起這個了?”
“打算給林哥兒的,我先拿來玩玩。”錦心半點不感到羞恥,坦坦蕩蕩地昂起下巴,蕙心不由輕笑,結了鬥篷來到錦心身邊坐下,輕聲道:“錢氏之禍駱嬤嬤已經原原本本地回給了母親,母親的也已經做出了懲處,各打二十大板後,錢氏一家發賣,趙氏一家打發到西北莊子上用不許回來,這個是依府裡的規矩行事,秦嬤嬤是說過的。”
錦心點點頭,“是,母親這樣處理,我沒有意見。”
蕙心抿唇一笑,眉心卻是蹙著的,“這兩個不過是個蠢人,也就罷了,卻是那對你的妝奩留心,還與人吃酒說出去的錢嬤嬤更為可惡,怎麼你偏要留下她,母親竟也是這樣想的,這豈不是在身邊養虎為患嗎?”
錦心笑了,“駱嬤嬤手腕硬實著呢,她在我院裡留著翻不起什麼風浪來,我的日子過得也會比再來一個教引嬤嬤輕鬆。”
蕙心似懂非懂的,想起文夫人方才的言語,還是沒多說什麼,隻眼中帶著幾分厭惡,“那也罷了,今次母親停了她半年銀米供奉,往後也不許她在你身邊伺候了。她若還引出什麼事端,你隻管與我說。”
她發間有一隻青鸞目嵌紅寶的金累絲點翠釵梳點綴,襯得原本溫柔似水的眉眼也有了幾分明豔奪目,氣度中已有些沉靜雍容之姿,這是掌家幾月養出的風姿,亦是文夫人特意培養出來的,此時言語一出,底氣威嚴與從前已不可同日而語。
她身後兩步遠的地方,她的教引嬤嬤趙嬤嬤靜靜立在那裡注視著她,看她如此模樣,眼中的笑意看得出這位趙嬤嬤心裡驕傲極了。
蕙心坐了半刻,有人進來回道:“姑娘,前頭謝家夫人來了,太太叫您過去呢。”
蕙心點了點頭,交代錦心好生歇兩日,又道:“你院裡的婆子短了兩個,回頭還是請徐姨娘挑好的來給你吧。若有什麼事隻管打發人去找我,對了……不說走還忘了,母親叫我帶了些時新花樣的緞子來,還有一塊皮子,這樣眼看就要開春兒了,倒春寒正經有一陣冷,你叫繡巧給你縫個手捂子,不然早晚出門手受了寒潮氣可不是玩的。”
言語間,外頭進來幾個婆子,將數匹顏色或新嫩或鮮豔的錦緞摞在北窗下的案幾上,又有一個極大的錦盒,捧著的人倒是麵熟,乃是文夫人身邊近身伺候的嬤嬤,縱然不及秦嬤嬤,卻也是有幾分臉麵的。
繡巧忙上前將東西接過,又將熱騰騰新出爐的脂油糕包了幾塊與眾人,客客氣氣地將眾人送走了。
盧媽媽遲疑一下,等人走了才與錦心道:“好歹是太太院裡的,咱們不給點賞錢嗎?”
婄雲淡定道:“不必,從前給賞錢是因為在樂順齋裡,太太院裡來人姨娘不好叫空手回。如今咱們搬出來住,姑娘還小著呢,那些人情往來暫且不必十分周到,再說也沒有晚輩給長輩身邊人賞錢的道理。”
駱嬤嬤緩緩點頭,“不錯,正是這個話。”
盧媽媽便把那些話都咽了回去,去看擺在炕桌上那個大盒。
“這一包裡,看著可不單是一塊皮子的意思。”駱嬤嬤笑著向錦心道:“姑娘不妨打開看看。您院裡的婆子是姨娘挑的,可錢嬤嬤卻是秦嬤嬤從外頭看定、太太請來的。如今她行事有了差錯,太太少不得與您些東西安慰安慰。瞧那六匹料子,顏色質地可都是上等的,哪怕日後給大小姐籌辦妝奩,料子也好不過這個了。”
盧媽媽嗔怪道:“沒正行的。”
不過駱嬤嬤如此一說,她心到底鬆了鬆,錦心拄著下巴笑看她,一麵隨手打開盒子一瞧。
盒子一打開,先入眼的淨白柔軟的一塊皮子,盧媽媽拿在手上連讚是好東西,錦心瞥了一眼沒說什麼,又取出被皮子掩在下頭的那個頗為精巧的銀鏨花妝盒。
妝盒樣式精巧,銀花鏤雕,頂嵌珍珠,打開隻見其中珠玉華彩燦爛生輝,各式釵環珠墜均打造得精妙非常。
錦心抿抿唇,知道文夫人的意思,是怕她在錢嬤嬤的事上覺著委屈,希望能儘力多彌補她一分。
她推了推妝盒,道:“把這盒子收在妝台上吧,等會兒用過午膳,日頭上來天氣暖和的時候,咱們往正院走一趟。”
婄雲應了是,但讓錦心沒想到的是,這屋裡剛要擺午飯,徐姨娘竟然牽著文從林趕了過來,身後還跟著捧著食盒的婆子,儼然是要把二人的午飯都擺在這屋裡。
錦心連忙出門相迎,徐姨娘與她一碰麵便緊緊握住她的手,等進到屋裡來在西屋炕上坐定了,擺擺手示意繡巧將奉來的茶撂到炕桌上,顧不上飲茶,忙問錦心:“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在太太院裡聽了駱嬤嬤說的,都覺著心驚膽戰。錢氏不恭敬,院裡婆子們不安分,你怎麼不與我說呢?”
“女兒總不能靠著您一輩子不是?”錦心笑眯眯道:“都是小事,無妨的。有駱嬤嬤在,她們翻不起什麼風浪來。”
徐姨娘盯著她看了半晌,最終還是泄了氣,歎道:“你倒是信得過她……”
她垂一垂眸,盯著自己的手,白皙細膩、骨肉勻稱,纖細的手指上一隻嵌瑪瑙石的金戒指點綴著這雙手,這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但在很多年前,這雙手還不是這個模樣的。
她從文老太太院子裡最低等的粗使丫頭一步步爬上去,爬到文老太太近身的位置,又被文老太太派去照顧文老爺,一點點站穩了文府唯一的公子院中大丫頭的位置。
隻是這些年吃齋念佛,一切皆有,才叫她顯得無欲無求。
其實在許多年前,她也是有欲有求,咬著牙拚過的。
徐姨娘抬手輕撫著錦心的鬢角,替她扶正那隻金枝玉梅花的頭簪,言語中似有萬般感慨,“阿娘在這深宅大院裡活了二十多年,步步走到如今,並不是溫柔和順無欲無求變能得到今日這一切的。沁兒,有的時候,許多事,你也可以試著依賴依賴阿娘。”
她聲音溫柔,仿佛隻是母女間的閒談,但錦心知道,她是真的有些失落,失落錦心從沒有真正依賴過她,沒有主動向她尋求過真正的幫助。
這些年來,無論是蕙心、瀾心還是未心,真正搬到懿園裡,要自己把控自己的園子,拿捏人心禦下之道,無不需要向自己的母親求助。
但錦心沒有。
她自己好似輕描淡寫地便將這個事情解決了,借力打力,一麵收攏了院中的人心、修剪好漱月堂這一棵大樹的枝條、拿捏住了了自恃出身不服屈居的錢嬤嬤,同時也收服了在徐姨娘院中數年,似乎溫順,卻從未真正向徐姨娘低過頭的駱嬤嬤。
短短一月餘。
從始至終,輕描淡寫,沒向人透露過一點困難,沒有尋求過本分幫助。
徐姨娘會為此感到驕傲,心中卻又悵然若失——似乎從這個孩子落地起,她便失去了一點點教導這個孩子,看著她一步步挺立起脊背,一點點成長、慢慢長大成人的機會。
她的孩子,生來,除了虛弱的身體,無一處是叫她多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