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能叫彆人知道,知道了還以為他向佛不堅叛變向道了呢。
一把年紀的老頭在心裡兀自腹誹著,心裡比誰都年輕,一人絆住一屋子人的腳,真是以一當十。
後頭小屋裡,錦心剛一進去,就見後頭窗戶開著,賀時年猛勁衝她招手,一見麵不見眼淚依依敘話,倒活像是要拉著十來年不見的媳婦去乾什麼事業一樣。
錦心噗嗤一下,笑了,眼裡那些酸意都憋了回去,走到那邊脫下鞋子登著榻爬到窗邊,賀時年從窗外一抱她,婄雲與秦若在旁小心翼翼地托扶,就把錦心給“運”了出去。
這可算是個大工程,賀時年鼻尖都沁出汗來了,手上托著輕飄飄的媳婦跟托了座沉甸甸的金山礦山似的,倒是穩穩當當沒抖一下。
他這幾年在承恩公府、宮裡明目張膽地熬煉筋骨,拉得動七力大弓,舞得起幾十斤的大刀,個子也抽條得很快,他本就年長錦心三四歲,如今高出錦心好幾個頭去,抱她還不是輕輕鬆的?
偏生就著一下子的功夫,三個人腦袋上都冒出汗了,生怕哪裡一錯手,就把人給摔了。
還是錦心自己好笑,賀時年給她穿鞋的時候便從袖子裡掏出手帕給賀時年,又好容易從荷包裡翻出一張給了秦若,婄雲身上有帕子,她就沒操心,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頭戳賀時年的額頭:“能耐得你!頭次見麵就帶著我翻窗了。”
“哎喲,按您老人家這麼說,咱們這回比從前還新鮮了呢。”賀時年笑吟吟地打趣著,看似鎮定自如,其實目光直直落在錦心身上,近乎貪婪地用目光摩挲著她的眉眼,不舍得挪開一瞬。
世間大喜,莫過於失而複得。
世間大悲,莫過於得而複失。
他用手指圈住錦心細細的、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子,軟聲問:“我看婄雲信裡寫,你過了年,身子好了許多了,怎麼氣色還是這樣不好?”
“頭次見麵就握人家的手腕,叫我爹爹看到了有你的棍子吃。”錦心哼了一聲,到底也想他想得緊,不忍看他擔憂難過,解釋道:“趕路趕得,歇兩日便緩過來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的,賀時年眉心卻還緊鎖著,扣著錦心的脈半晌沒吭聲。
還是錦心作勢惱了,一敲他額頭,抽出手掐著腰道:“怎麼,好容易見了一麵,我千裡迢迢趕來了,你見麵就要給我開藥方子不成?”
賀時年忙道:“我哪敢啊。”
五月初的京都還是柳絮紛飛的時節,他眉眼間有幾分無奈,知道錦心不願與他多提身體之事,隻能隨她,但心中還是有一萬分的放心不下,隻能暫時壓下。
他就立在這小院裡,身後是紛飛的柳絮,一身淡青滾月白邊的長衫上繡的也是柳枝,他鄭重地向錦心行了一禮,眉目帶笑,望著錦心的模樣,一字字道:“小生賀旭,字時年,祖籍金陵人士,見過姑娘。”
一瞬間,恍然間錦心好像回到那個金陵的春日,也是這樣的柳絮紛飛,他們兩個在郊外相遇,賀時年也是背著一身紛飛的雪白柳絮,向她這樣行禮、介紹自己。
她頓了好一會,看著賀時年眼中滿滿盈著的情意,忽然來了一句:“我才明白,你上輩子見我第一麵就沒打好算盤吧?”
“男婚女嫁人生大事,這豈不是最好的算盤了?”賀時年笑意滿滿,卻沒否認。
錦心故意輕哼一聲,“我就知道。”
她嘴裡這樣說著,眼圈卻忽然有些紅了,或許就是偶然閃過的記憶片段才是最感人的,那一刻她的身體好像都不由她自己主宰,隻能聽到自己故作輕鬆的聲音:“是旭日之旭嗎?”
賀時年莞爾,“姑娘高見。”
錦心忽然覺著眼前模糊有些看不清東西了,用力眨了眨,淚水從眼中滑落,她才想到——啊,原來是她哭了。
上輩子賀時年是怎麼回他的呢?
“是柳絮之絮,讓姑娘見笑了。”
她忽然發了狠似的,咬了咬自己的腮幫子,也不顧看不看得清,就盯著賀時年,“這輩子,咱們兩個都要好好的。”
賀時年想張口說話才發覺自己喉嚨裡仿佛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哽住了,微啞著,隻能伸手將她緊緊抱在懷裡,身軀相貼的那一刻他才發覺錦心瘦得有多厲害,身上好似隻有一把骨頭似的,小小一個人兒,骨架子也沒幾斤重啊,怪不得抱起來輕飄飄的。
他下意識就聯想到許多許多對他而言近乎痛苦的往事,一瞬間心裡的痛苦蓋過了所有,他啞著聲道:“阿錦,我求著,一生什麼都不要想、不要忙,我把那些事情都安排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的。你就好好養養身子,咱們好端端地過一輩子好不好?”
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都是白撿來的。
前生錦心病得最重的那兩年,他求天上的神佛,不敢求白首,隻想求祂們高抬貴手,將他的錦心留下,哪怕一日兩日都好。
重生歸來,他又揀起那份貪心來,想與她長相廝守,想與她白頭到老,想看她蒔弄一輩子的花草、擺弄一輩子的香料。
他的妻子就該高高處在雲端上,不染世間的塵埃,一身風花雪月和光同塵,不為俗事所擾、不受病痛所侵。
他們兩個一起,在金陵有一座離文家很近的園子,在園子裡過平平穩穩的一輩子,或許還能有一個孩子,無論男女,生得像錦心最好,那樣等到老來,他若是先走一步,也不用怕他的錦心無人照顧。
可現在,他又把那些貪心都拋掉了。
他還是隻想妻子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就好。
錦心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在身體方麵,她麵對賀時年素來有些氣弱,知道這會無論她怎麼解釋賀時年都是不會信的,隻能叫了婄雲來,二人一起解釋,才算叫賀時年信了錦心的身體並無大礙。
“這脈象虛弱,可不像並無大礙的模樣。”賀時年皺著眉,還是有些不放心,婄雲道:“已經有些好轉了,近日許是勞累了,總有些精神恍惚,用了凝神的藥,也好許多了。有奴婢在主子身邊照顧,您放心吧。”
賀時年很想說就是因為你在身邊才不放心,但他又不得不承認,在照顧錦心這方麵,如今也沒有人能比婄雲更加細致了,便是他自己,也沒有很大的信心與婄雲一分高下。
雖然對他的記憶並不完全,但此時見了麵,錦心是恨不得他眼睛一眨巴就猜出他心裡想的什麼,這都屬於大腦本能了,此時無奈地一笑,拉著賀時年又在石階上坐好,問他現下的處境如何雲雲。
話題一被帶走就跑遠了,不過賀時年握著錦心的手一直沒有撒開,看得出他心裡的不安穩,錦心滿心的無奈又有些心疼,她對賀時年的無奈好似是與生俱來的,即便如今記憶不全,一見到他,錦心還是下意識地就想笑。
就那種打心眼裡的高興,見到他就想笑。
這好像已經是刻在骨子裡的條件反射了,錦心也沒辦法,為了哄賀時年高興說了一下,果然把他喜得什麼似的,渾身輕飄飄的險些要飛起來,又美滋滋地從荷包裡掏出一張信紙來,得意洋洋地展示給錦心看:“看看這上麵寫的什麼。”
錦心不肖細看,就知道是婄雲前天寫的知會時間地點的信,占了一半篇幅的事她用來調戲賀時年的肉麻話。
賀時年恨不得把頭揚到天上去,美滋滋地道:“你說你想我,嘿嘿,阿錦你對我果然是用情至深啊……”
錦心捏了捏拳頭,忽然感覺手有點癢了是怎麼回事?
好在賀時年對於在錦心麵前抱住狗頭這件事已經頗有經驗了,知道見好就收,美了一會又把信紙收好,揣在心口窩前頭,倆人說起旁的事來,被方才他那一出那麼一打岔,再說正經事就不對味了。
然後乾脆就不說正經事了,賀時年又摸出一方小印與一個牌子來,塞給錦心,道:“拿著這個印,見印如見人,與荀平聯係,你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雖然婄雲臉熟,但若有什麼一時錯不開手的事情,叫人捎一封信到奇珍閣,印上這個,荀平就懂了。
這個是取錢的信物,彙豐錢莊,拿著這個過去就能取,我的身家都在裡頭了。前頭那把鑰匙是青衣巷房子的,我有什麼東西會放在那邊,叫婄雲定期去瞧瞧,都是給你的,有好過明路的就拿到家裡去。”
錦心將兩樣東西拿在手裡把玩一會,笑了,“你把這東西這樣鄭重地托付給我,也不知往後用不用得上。”
賀時年凝望著她的眉眼,軟聲道:“我情願你這輩子都用不上,那就說明你永遠平平安安的,無事無愁。但還是拿著,就當以防萬一吧。”
屋裡婄雲與一旁的秦若同時一聲咳嗽,賀時年輕撫錦心頭發的動作一滯,隻望著她,艱難地把滿腔的話都咽了回去,替她理了理發髻,與她相擁複又分開,賀時年小心地用隨身的匕首割下錦心的一縷頭發收在心口的荷包裡,鄭重地向她道:“等我。”
等我去金陵,等我陪你過安安穩穩的日子,咱們一起,白頭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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