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霄目光柔和地望著她,摒棄了臣屬對上位者的恭謹,好像真是一個年長出妻子小妹妹許多的溫和姐夫,又像是兄長對著自家的小妹,他軟聲道:“好,我記下了。你放心,我此生,必定不負蕙娘。若負蕙娘——”
他徐徐抬起頭,望著天邊飄忽的幾朵白雲,聲音也有些飄蕩了,“叫我一生,再無歸處,飄蕩人間,死後無人祭拜,做孤魂野鬼。”
再無歸處。
這對他們這些人來說,也可以說是極重的誓言了。
一個個提刀握劍上了戰場,翩翩公子披上甲胄,所求者,不過一安穩歸處。
心裡的安穩。
錦心這回沒遲疑,很乾脆地點了點頭,嘴角向上翹著,眼睛有些濕潤,卻也亮晶晶的含著笑意,她重複一遍:“你們兩個,要好生生地過一輩子。”
“也祝四姑娘能與賀公子再續前緣,恩愛一生、白頭偕老。待老來,咱們同賞紅梅輕絮,飲海棠新酒。”謝霄雙手交疊,鄭重一禮,錦心徐徐欠身還禮,二人相對,抬眼時均都眉眼帶笑。
謝霄不能在此多留,恐升風波,二人匆匆交談畢了,他把素白底繡淡藍雲紋的繡囊往懷裡一揣,輕輕甩袖,又是一副濁世佳公子的姿態,翩然離去了。
錦心氣力有些不足,她前些日子犯了病,身體本也未曾痊愈,不過是不舍得錯過蕙心的這個好日子才堅持來了前麵,方才與謝霄一番言談,心緒起伏劇烈了些,這會便感到疲累了。
她扶著大樹緩緩在石凳上坐了,仰頭望著繁茂的樹梢柳枝,心中忽然升起萬分滿足安然來,隻可惜賀時年此時不在身側,倒叫她少了個能分享傾訴的人。
思及此處,錦心笑了笑,輕喚道:“婄雲啊。”
她聲音很輕,但婄雲很快就走了進來,往她側前方一站,將水綠的披風展開替她披上,套上胳膊,係上小腹前的帶子,婄雲手很利落地係出個漂亮的蝴蝶結來,麵上笑盈盈地應了一聲“誒,奴婢在呢”。
錦心便又笑了,瞧,婄雲也在呢。
她這一生所求,除了個賀時年,都安安穩穩地在這一府裡了。
石凳上有些涼,婄雲早有準備,將帶來的錦墊替她鋪上,錦心便很乖巧地順著她的動作起身又落座,仰頭望著她,笑道:“婄雲,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
能看到文家風風光光地迎接屬於大姐姐的聘禮,能看到大姐姐端然跪立在庭下接受親王妃金冊。
大姐姐笑得那麼好看,溫溫柔柔的,宛若三月春水、玉蘭花開。
阿娘、阿爹、兄長、幾位姐姐、母親……家裡的每一個都那麼開心,便是小小的林哥兒,都美滋滋地抱著一捧糖,小蜻蜓點水似的在這停一下、那停一下,總歸是滿場的轉悠,喜得眉開眼笑的。
婄雲替錦心理了理領口,她的鬢發有些亂,應是被風吹得,婄雲替她撫起碎發挽在耳後,低聲道:“看著您歡歡喜喜、健健康康的,奴婢也開心。算是奴婢求您,您可否叫奴婢多開心些年月。”
錦心垂頭看著她,不由笑了,是很輕鬆的笑,“你放心吧,我的身體定無大礙的。……我心裡就是這麼覺著的。那麼多年了,我幾次三番都是靠直覺活過來的,總不至於重活一回,這直覺忽然就不靈了吧?”
錦心拉住婄雲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婄雲感受著手下緩而有規律的起伏心跳,終於也笑了。
隻是笑裡似乎還帶著幾分憂愁,她仰著頭,目光很溫柔地注視著錦心,又伸出一隻手去整理錦心那些不安分的碎發,聲音放得很輕、很柔,仿佛是怕稍大些便把她想要祈求的神佛嚇遠了。
她道:“會一直靈驗的,奴婢信您。”
隻要您平安,奴婢彆無所求了。
她一身孑然無親無故,算來能作為牽掛者,也唯有一個錦心了。
若說是執念深重才能有帶著記憶重生的機會,那麼她的執念,便是錦心。
這小角落有牆和樹擋風,坐在石凳上倒是頗為舒適,隻是做了一會,錦心便道:“繡巧取茶該回來了,找不到咱們該著急了。”
“偏廳裡內屋置了繡榻,太太一早特意叫碧春來交代的,奴婢扶您去那邊歇著,然後在廊下等繡巧。”婄雲笑道。
錦心點了點頭,婄雲便扶著她緩緩起身。
錦心的身體時好時壞,這一年來雖說不好,也沒到每況愈下的程度,暫且用藥穩住,沒有好轉也沒有惡化,氣血盈虧補了那麼多年都沒補回來,今年精神上又不大好,常常困倦,嗜睡乏力,閆老換了幾個方子都沒有大效驗,急得掉了兩把胡子。
好在脈象上還看不出惡化來,這一點叫她身邊的幾人都鬆了口氣,至於精神恍惚……實不相瞞,閆老最近開始研究易學了。
把這位醫學大家生生逼得轉去學易,錦心心中很有些愧疚,叫婄雲勸了閆老兩回,自己也終於不乾躺著不在意了,今下提筆寫信,悄悄托了謝霄轉交給乘風。
至於為什麼不光明正大的去……如今文家諸事繁亂,加上前頭又出了文從林的那個事,要說出門,不說文老爺文夫人不樂意,便是徐姨娘都不願,隻想安安生生地守在家裡,這隻能算是其一。
其二便是去了,必有長輩同行,錦心與乘風絕不會有單獨相處之機,這是徐姨娘的堅持,錦心身邊婆子丫頭數眾,文家雖然是商賈門戶,卻也規矩頗嚴。
便是徐姨娘再疼愛女兒,也不會在這上頭破例。
而冥冥之中,錦心總有中預感,這一次她想要的答案,恐怕不適合在徐姨娘麵前由乘風說出來。
因而正大光明上山進香這條路就被她否了。
若想要瞞過徐姨娘他們瞧瞧往半山觀送個消息其實也不難,錦心身邊不是還有婄雲在呢麼,難就難在錦心要把婄雲也瞞著,旁的人難免就有些不稱手了。
若是叫了盧媽媽去,那定然是瞞不過徐姨娘的,屆時又得費一番口舌。
錦心算來算去,已經打算請駱嬤嬤去走動一遭了,幸而那日秦王府來下小定禮,她想到謝霄,靈機一動。
嘿,這不是還有個大活人呢嗎?
至於這大活人究竟能不能用……俗話說得好,人又多膽大、地有多大產,不試試怎麼知道人能不能用呢?
果然,如今這謝霄是單單是本朝秦王,還是大寧的衛國公,是騾子是馬,一試便知。
就是在瞞過婄雲這點上出了疏漏,不過錦心也沒指望能夠全瞞過,婄雲這會會意沒問,她也不提,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等回頭來,答複到手了,錦心再決定,要不要與婄雲說。
婄雲為她操的心夠多的了,她不想再折騰一回,無論結果好壞,都由她先來麵對吧。
偏廳的小屋裡果然收拾得乾淨又雅致,屋子雖然狹小了些,布置得倒是周全,地方也隱蔽,足夠錦心在這躲懶消停一會了。
瀾心跟著婄雲和繡巧進來的,她身後隻帶著貼身的兩個丫頭,各提著一個大食盒,糕點肴饌的香氣混合在一起,錦心隻輕輕一嗅,便分辨出幾道她喜歡的菜色。
打開一看果然,熱乎乎一碗醬燜豬肘、一碗繪鴨子、一碟芽韭炒鹿脯絲、椒油調的雞絲,清爽的有油鹽炒的枸杞芽、調油熗的菠菜、糖醋汁調的雪耳涼菜、椒油肉齏醬拌的豆腐,兩碗紅稻米飯,一碟子竹節卷乳酪蒸糕、一碟子紅豆卷酥。
因都是小碟子小碗盛來的,抬來的一張幾子倒也擺下了,還有兩副筷子,瀾心往一旁的繡墩上一坐,舒了口氣道:“咱們兩個就在這安安生生地吃一頓飯,前頭宴上好喧鬨,淨顧著與人打招呼敬酒去了,我剛才也沒吃好。見外頭有雪梨爽,叫囑咐人取一壺來,稍等等。”
錦心拄著下巴便笑:“二姐你背著三姐悄悄來躲懶與我用膳,也不怕回頭她念叨咱們兩個。”
瀾心不在意地擺擺手,“她念叨那都是回頭的事了,當下我隻想填飽我這肚子。前頭席上鬨哄哄的,我看你精神頭不大好,就知道你一定是這頭來歇著了。”
正說著,酥巧從外頭走進來,手上提這個小食盒,笑道:“我們姑娘說二位姑娘必定是避著人來開小灶了,囑我來給添個菜呢。”
錦心、瀾心對視一眼,笑了,錦心道:“這也算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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