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梅雨天氣在即,錦心想要出門其實是便宜又有些麻煩的。
她說在家裡住著不舒服想到園子裡換個環境換個地方,文老爺文夫人肯定是不會阻攔的,這是便宜。
但同時還要考慮錦心的安全問題,徐姨娘那邊也不會願意叫錦心自己到園子上去——即便帶著婢仆無數,倘若她自己不跟著,她就仍然覺著錦心是自己去的。
這是麻煩。
同時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家裡本就有一個常去避暑的園子,今年家裡沒去是因為添了新丁雲幼卿還沒出月子不方便折騰,再加上文夫人忙碌於籌辦瀾心妝奩之事、文老爺馬上要啟程北上,但錦心若想要換個地方靜養,家裡的園子無疑是個好選擇。
錦心若想要住到梅園去,少不得要想些法子纏纏文老爺,等文老爺鬆口了,同意她到梅園去,徐姨娘那邊就好辦了。
大不了就帶著徐姨娘一起過去,若是園子裡的人還能在徐姨娘跟前露出馬腳紕漏來,那他們都可以被打回去重修了。
再有文從林如今進了學,每日修文習武正勤奮著呢,錦心借口養病清靜到園子裡住去,至少也會在那邊住過一季梅雨,徐姨娘不可能跟她在園子裡待那麼久,頂多十天半個月,看錦心安置下放心了就會動身回家來,後期或許會兩邊走動,但錦心那邊也能寬鬆許多。
至於文夫人,在這些事情上隻要確保安排周全,她對錦心一向寬鬆。
無論是出於對體弱晚輩的聯係,還是一些為了彌補自己遺憾的放縱,在這一點上,錦心都很感激她。
錦心的策略是先解決文老爺,然後通過文老爺解決徐姨娘與文夫人,最終使她達成目的。
得益於這個“高明”的計策,她的第一步走出去的就十分順利。
文老爺原定十七日動身,這日錦心到外書房去找他的時候他正與三五個隨扈心腹商定路線,見錦心來了頗為驚訝,問道:“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並擺了擺手示意書房裡的人都退下,錦心滿臉堆笑地近前去行了一禮,文老爺就知道有事,反而鎮定了,端坐在太師椅上指了指手邊的茶碗,看看錦心,“咱們家四姐兒這是又有什麼事兒啊?”
錦心過去給他添了碗茶,然後表明來意。
文老爺是常見閆老的,今晨才聽他說了錦心的身體情況,知道這段日子來天氣悶熱,錦心的身子卻是也不大好受。
那邊園子依山傍水的,錦心若過去住著確實是會比在城中舒服些。
隻是他還不大放心錦心住到那邊去,道:“不如阿爹叫人送你到意荷園去,那邊伺候的人多,都是很老練的,阿爹也能放心。園子又比你那處梅園寬敞許多,景致也好、住著也舒服。”
“園子上伺候的人也不少,都是簽了死契的,還有一個掌事的姑姑行事頂周全了,大姐姐他們都知道的。況且我奶媽媽的兒子就在莊子上管事兒,也是咱們家的家生子,有什麼信不過的。駱嬤嬤和盧媽媽都隨著我一起去,還有婄雲繡巧她們,您儘可以放心了。”
錦心捏著小拳頭殷勤地給文老爺錘了錘肩,“意荷園也好,可我過去了隻能揀一個院子住,到梅園那邊整個園子二三處院落屋室我可以輪換著住,各處景致不同各有千秋,豈不是添了許多趣味?況且隔壁還有個莊子,能摘果子逗雞鴨,也比在咱們家園子裡有趣。聽說今年還挖了池塘種了荷花,我還可以泛舟采蓮子去……哎喲!”
話沒說完,她就被文老爺在額頭上敲了一下,其實也沒多疼,但錦心看起來委屈極了,捂著腦袋幽幽怨怨地看著文老爺,估計這會文老爺要說不同意,她就要就地坐下打滾了。
婄雲在外間無奈地看著自家主子撒嬌耍賴,這動作姿態放在錦心如今這比同齡人還要纖瘦兩分的身板上倒也分外相稱,隻是……雖然錦心究竟恢複了多少記憶她不大清楚,但至少五六成是有的吧?除了些細節事件,前世大體的經過與發生的種種大事她覺著錦心應該也是清楚的。
頂著這麼一顆腦袋在這裡撒嬌耍賴,隻能說在父母身邊的人真是不一樣的。
想到這,婄雲無聲地歎了口氣,望著錦心的目光柔和得不成樣子。
想來前世若沒有那些狗屁倒灶的糟心事,主子長到今下這個年歲,正應是這個活潑愛嬌的模樣吧。
婄雲麵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溫煦柔和,注視著錦心的目光也是一如既往的柔和,誰能想到她心裡正言辭激烈地罵著某幾個方姓人士。
文老爺到底沒拗過女兒的癡纏,並被錦心“忽悠”得答應去說服文夫人和徐姨娘,但同時也要求錦心帶著府內的家人嬤嬤、閆老同去園中住。
徐姨娘若是放心不下要跟過去,錦心也不能拒絕。
這三點都是錦心心中早就做好接受的準備的,登時沒什麼猶豫地點了點頭,文老爺有些無奈,揉了把女兒梳著個小發纂兒的頭,“你呀,是吃準了阿爹了。”
不過他提的三點條件錦心都答應了下來,文老爺也沒什麼理由拒絕幫助錦心說服文夫人和徐姨娘了。
其實錦心那邊園子、莊子他一直都有叫人留心,包括後來采買下人、安排管事和改建修葺。
他不得不承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這個一向早慧的女兒已經長大了,甚至她身邊已經有了得力的人手,能將莊園上的事打理得清楚明晰,甚至招攬來的人手也稱得上是“人才”。
莊子上的人手他也都查過,確定身份來曆都沒有什麼問題,因此才會感到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
失落在女兒成長得實在是太快,欣慰在即便哪一日他不在了,錦心也能活得很好很好。
對這個自幼體弱的女兒,他傾注了太多太多的注意與心血,這是他與素若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最小的女孩兒。
他想把這個孩子一輩子捧在掌心裡,護在身後,替她擋住所有風雨。怕她走不到長大成人的那一天,這些年看著她跌跌撞撞地長大,他恨不得一下為她安排好往後幾十年的事情,好像隻要安排好了,以後就一定能用上,絕不會落空。
“落空”兩個字,是他在這個女兒身上,最大的恐懼。
他不怕在做這些準備上耗費心力,他希望這些準備能有派上用場的一日,因為那代表著他的女兒在他閉上眼、無力保護她後,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
隻怕這些安排落了空,因為那一定是文家的噩耗,於他而言,天大的噩耗。
年過而立,每過一年都離不惑更近了一步,文老爺這幾年對修養身體格外上心了起來,對他而言,與錦心父女一場,最好的結果就是他能活許多許多年,護持女兒許多許多年。
或許直到女兒也生出了白發,他也不會覺著自己活夠了。
因為他在人世一日,就能再保護他的女兒一日。
而那些安排準備,隻要他仍在人世,就會不斷地籌劃周全,以防萬一。
錦心要到梅園去住,他並沒阻攔,甚至樂意答應錦心,因為有些事情總要慢慢地叫家裡人開始熟悉起來。
但同時,他心裡又有些不是滋味——就好像一直護在翅膀下的小鳥,跌跌撞撞地要撲棱出去闖蕩人間,他知道這定是無法避免的,又忍不住地感到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