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從翰一走,家裡仿佛就空出一塊來。他這一行與從前到姑蘇求學還有所不同,大家心裡都清楚,他這一次春闈、殿試若是中了,那便躋身朝堂,無論留京還是外任,都回不來金陵了。
若是沒中呢?
若是沒中,自然是回來再勤奮苦讀,靜待下一個三年。
為文從翰的前程計、為家族的未來計,眾人雖然心裡舍不得文從翰,卻還都是盼著他能夠在考場上大展身手、一朝雁塔題名的。
文從翰這一走,受到的衝擊最大的便是雲幼卿了,自她有身孕這一年多來,他們小夫妻兩個便日日都在一處沒有分彆過,如今乍然屋裡少了一個人,雖然心中早就做好了準備,一時還是不免覺著空落落的。
那邊雲家早得了文從翰要上京趕考的信,甚至文從翰動身前還專門至姑蘇與雲先生、雲夫人彆過,在雲先生處聽了不少教誨,又放心不下雲幼卿母女,趁黑打馬回了金陵。
女婿對女兒的用心雲家夫婦看在眼裡,雲夫人押著雲先生給他仍在京中的故友們去信請他們多照料女婿,又吩咐人備下馬車道自己要往金陵看望女兒去。
雲幼卿是她與雲老爺的幺女,她年近四十才得來的小囡囡,雖然家教頗嚴,自幼卻難免多加溺愛,幸而雲幼卿天性溫純本心清正才沒被她與文老爺養出個驕縱千金來。
便是如此,夫妻二人也舍不得她嫁到門當戶對的高門世家中去,從此被一重重的規矩壓著,做個端莊賢惠的掌家婦,彼時正有文從翰在雲老爺昔日學生的引薦下來到青山書院學習,天資好、心性佳、家中門第不高(指在仕林名族、詩書世家中)、家風清正,簡直是上天賜下個小女婿。
定下婚事自然是雲先生雲夫人思忖考察再三的結果。
雲先生對文從翰這個關門弟子可以說是喜歡到心坎裡去——
天資好,生來聰穎過目不忘,年紀尚幼便能誦四書且倒背如流,又能理解其中真義,這點最是難得;心性上佳、稚齡時便能看出本心純善,卻又並不愚善,善惡分明底線清晰,行事自有分寸尺度,彼時行事雖還稚嫩卻能看出家教嚴明。
這樣一塊美玉良才,在他手中一點點被雕琢成美妙的形狀大放光彩,他心中又怎會不自得呢?
他隻恨文從翰不是他兒子,但家中既有一小女幼卿與他年齡相宜,且文從翰也屬實是對雲幼卿而言托付終身的不二之選,有些事情就是沒連到一起的時候好似是南轅北轍的兩件事,可一旦在心中搭上邊了,想來就是哪哪都合適。
便如文從翰,無論人品、才能、前途、家世,都可以說是托付雲幼卿終生的不二之選。於是雲先生心中便生出訂婚之意。
隻是雲夫人彼時還不認同,她雖聽丈夫誇讚文從翰,卻更怕丈夫因愛才之心就把女兒隨意許了出去,最終雖被雲先生所言說動了兩分,卻還堅守底線,親身考察過文從翰的人品,又與文夫人搭上關係,想要試探出她的性情與文家的家風。
結果自不必說了,且看雲幼卿如今已嫁入文家便可以知道了。
雲夫人如今對文從翰這女婿可是滿意極了,也不管雲先生筆下與京中舊友的信件已寫到一半了,就在桌邊絮叨他許久,將他在京中的友人一個個都數遍了,隻覺著各個都得知會一聲。
雲先生就低頭任她念叨,秉承敵動我不動的信念紋絲不動,筆下從容不迫地繼續寫信,口中還非常鎮定地附和答應著,聲音平穩,半分看不出糊弄人的痕跡。
雲夫人與他夫妻多年,哪裡看不出他這點動作,登時輕哼一聲,想說的話也囑咐玩了,起身便道:“我去金陵瞧瞧咱們幼卿去,從翰離家,她自己帶著女兒,心裡定是不習慣的,我得瞧瞧她去。”
雲先生也掛念女兒,卻還是提醒一句,“未送貼先登門怕是有些不妥。”
“路上我打發人快馬報信去便是了,左右是親家,倒不必太過講究那些繁文縟節。”雲夫人理了理鬢發,端端正正地走出這間書房,一舉一動優雅從容姿態端莊,可看不出來方才說那句話時的隨意輕鬆。
雲先生抬頭看著老妻的背影,等房門一掩不見影蹤了方才再度垂頭,輕輕“哼”了一聲,“我的學生,我難道不會先為他籌劃?也該叫那幾個老東西瞧瞧我這些年教了個怎樣的寶貝。”
……
雲夫人是在幼子幼媳的護送跟隨下來到金陵的,彼時文家已經從早上送文從翰趕考的忙亂恢複到平日的寧靜,文夫人正坐在西屋暖炕上與管事娘子核對賬目,瀾心的婚期最終定在明年的四月中旬,其中也並非沒有文姝晴體貼侄兒,想叫文從翰殿試之後輕輕鬆鬆參加婚宴的緣故。
再者也能叫侄女在家多待上幾日。
她都無需自己言語,隻稍稍暗示了趙斐兩句,正愁沒地方好討好未來大舅哥的趙斐立刻付諸行動,又欣喜於這是一樁討好大舅哥的同時還能婉轉地討好到媳婦的美差。
本來趙老爺看好的是二月裡的一個吉日,不想趙斐去說,他自覺在婚事上已經委屈了兒子,畢竟長媳出身元氏,他的妻族、長子的母族,如今家中還有一個爵位定立門庭,也頗有實權地位,而二兒媳卻隻是商門出身,便是有千萬般好,與長媳對比,家世上天然便弱了些,日後能給次子的助力自然不如元家能給長子的。
再有,之所以定下這樁婚事,卻是因為內宅婦人對次子的算計,可偏生因那馬氏膝下還有一雙幼兒女,打老鼠也怕傷了玉瓶,為了幼兒女的名聲前途,他也隻能委屈委屈次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委屈哪一個他都舍不得,雖然這兩年也有補償,但他對次子還是滿懷愧疚,在這點小事上,他自然願意遂了趙斐的心。
等應下了,又想起一樁好處來——兒子鐵了心要親身去金陵迎親,婚期拖到四月裡,豈不是能叫兒子在家中過年了?當下頗為歡喜,覺著這倒是一樁好事。
趙斐這邊如願以償,在心中默默盤算起如何委婉向未來媳婦邀功——給大舅哥省事這中天大的功勞可不能不要。
他要爭取在成婚前,讓媳婦愛他愛到無法自拔,那樣等成婚後他再添磚加瓦,就會愛他愛到一發不可收拾了。
趙斐從趙老爺的書房走出來,仰頭望著天邊,湛藍澄澈的天空上飄著幾朵白雲,天際的一抹白悠悠遊蕩著,悠閒輕緩。
蘇軾說歸去做閒人,對琴對酒對天雲。
想來在能靜下心來欣賞的人眼中,這一片雲朵也是美妙至極,可惜他不過一俗人爾,學不來賞這悠閒靜謐之美。
隻是此下,在他眼中,那朵雲的去處是向南方。
那便極美了。
金陵啊。
不管怎麼說,總歸婚期是有了一定,文夫人本來做好了婚期在二月裡的準備,不想趙家那邊忽然改了主意,登時便是一喜——無論怎樣,能多留女兒兩日總是好的。
她歡喜地命人招待好趙家來送信的人,將信件收下,彼時已經過了年,金陵的天氣暖和得早,這幾日已經有些開化了。
由於自己作死,錦心不慎染上了風寒,對上閆老悲壯的目光略感心虛,如今正乖乖在房裡安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