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時年被蕭嘉煦這話招得有些不太樂意,不過相識的年頭多了,他也清楚蕭嘉煦說話就是這個損貨色,倒也沒將不滿明明白白地擺到臉上來。
而且蕭嘉煦的話乍一聽雖然不好聽,但確確實實是叫錦心保重的話。人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是伸手不打對他媳婦好的人。
這會他便隻扣住錦心的手,與她十指相扣,淡然道:“我自會照顧好她的。”
反而是錦心麵色迅速冷凝下來,目光落在蕭嘉煦身上,隱隱帶著些警告的意味。
她此時一抬手,這棟三層小樓中將會迅速響起布滿急穩有序的腳步聲與兵刃出鞘的聲音。
蕭嘉煦一貫是個能屈能伸的好漢,此時衝她眨眨眼裝模作樣地作揖,半是抱怨半是哀怨地道:“我千裡迢迢給你扛了一兜子藥來,還受了你半碗‘茶’,如今打趣一句都不得了?罷、罷……”
錦心神情凝重地向他道了謝,又道:“我一貫護短得緊,您是知道的,還望見諒。”
蕭嘉煦搖搖頭,長歎了一聲,似是想笑一笑,到底沒能夠翹起唇角來,最終隻衝他們兩個擺擺手,擺出了幾分鄭重的語氣,“諸位,江湖路遠,各自珍重,來日方長。”
“江湖路遠,各自珍重。”錦心與賀時年亦鄭重向他還禮,蕭嘉煦定定看了他們兩個一瞬,張了張口到底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
轉身時衣擺紛飛,這廣袖長袍倒真被他傳出幾分飛揚不羈的感覺來。
三更的梆子敲過了。
這個時候,錦心的身子已有些熬不住了,賀時年顧不及先與她一敘多日彆離之情,忙扶她在包間內榻上坐下,荀平布置周全,包間內一應用具凡是帶錦墊套子的通通換了嶄新的,錦心坐下後他又將淨水涮過的新茶碗遞給婄雲,屋子角落裡小爐子上溫著一壺熱水,婄雲斟了一茶碗來遞與錦心與她潤喉。
賀時年目光一寸寸地仔細打量著錦心的眉眼麵龐,半晌無言,也不知是喉嚨還是心口裡堵得慌,啞聲道:“怎麼受了這麼多?”
錦心捧著這誰,半帶打趣地道:“為伊消得人憔悴啊。”
賀時年一時也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臉上表情一時複雜極了,嘴唇是抿著的、嘴角上揚著的,錦心抬指輕輕按住他的唇,“倒是仗著一張好臉……可再好的臉也架不住這樣用啊。”
賀時年終於忍不住用力抱住了她,瘦削的身子摟在懷裡硌得他心裡一塊軟肉被刀子割一樣生疼,他想說我不走了,就留在這裡陪你,咱們好好養病,日後還有許多許多的年月,等著咱們一起走過。
隻是啟唇半晌,張口無言,隻有凝噎。
還是錦心無奈地輕輕歎了一聲,先是低嗔道:“我手裡還端著熱水呢,你也不怕澆你身上。”婄雲伸手來將茶碗接去,錦心才摟住了賀時年,緩緩拍了拍他的脊背,帶著笑,聲音低低地道:“可見是長能耐了啊,連我都瞞著……先斬後奏是不是?荀平也幫你瞞著我……”
“放心不下你。”賀時年想要用力摟緊錦心把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又怕力氣重了傷了她。
對賀時年而言,這樣能夠安安穩穩地、有平靜時光來讓他摟住懷裡的人、感受她的存在已是天公眷戀,隻是錦心實在太瘦了,頸子、手臂、腕子甚至脊背,都是瘦伶伶的,瘦得他心裡發慌,忍不住想要用力抱緊確定懷裡這人還是溫溫熱熱、感受她的存在,又怕力道稍重便會惹得她疼。
賀時年閉著眼,聽著錦心平緩的喘息聲,平複著自己的心情,好半晌才低聲道:“京中那邊遲遲沒有動靜,我就猜蕭嘉煦是不是往江南來了,借著為父母修葺墳塋的名頭,定下這次江南之行。我隻一人快馬獨行,秦若押著車隊還在後頭,他們怕要月尾才能到,這段時日沒人盯著,我可以一直陪著你。”
“你可以一直陪著我,可我卻沒法一直和你在一起啊。”錦心無奈地搖頭輕笑道:“我如今還在家裡住呢,你不知道嗎?”
賀時年應從懷裡取個東西出來與錦心看過,但他此時舍不得撒開手,便仍緊緊摟著她,也不鬆手,隻閉著眼睛道:“來前我去了一趟鎮國寺,從步雲法師哪裡得了一樣東西,他說叫我交給金陵城外半山觀的乘風道長,乘風道長會給咱們行方便。”
錦心愣了一瞬,笑了,“得,他們兩個還真認識。”
今日她仍是隨身帶著那串著明月輝的手繩,乘風後來補給她的那一顆瑪瑙珠如今是她身上最後一顆有其他特殊效用的珠子了,如今也開始黯然褪色,婄雲見還有色兒在,錦心的身子又不好,也不舍得給她摘下來,那顆瑪瑙珠如今還安安靜靜地串在錦心的手繩上。
瑪瑙的顏色褪了,串在黑繩上倒是也不顯難看,錦心看了看那顆珠子,低聲道:“若是從前或許可行,隻是蕭嘉煦白日裡鬨出一樁熱鬨事來,我要避人住到園子上去,怕是有些困難了。”
二人相互擁抱依偎著,說話都是輕言細語的,本應是含情脈脈的場麵,錦心這會帶笑又透著無奈的言語卻叫賀時年心中忽然升騰起兩分不祥之感。
果然……荀平見他麵露疑惑,而錦心言語間已有些氣力不支,便上前將蕭嘉煦白日登門求親所行說與賀時年。
本來這種從前與你家沒半分往來的男子忽然登門求親,小女兒前又在外居住過很長一段時間,是個人都會想到是不是女兒與他曾有什麼“緣分”往來,那都是往好聽了說的,便是文老爺與文夫人心中相信錦心,也給這件事找補好了理由,但接下去的一段時間也不大可能會容許錦心出府居住了。
賀時年氣得牙根癢癢,憤憤道:“我明兒個就找他比劍去!”
“不急,不急。他惹出來的爛攤子,且得他自個兒給我收拾乾淨了,不管他用的是什麼法子,總要辦清了。”錦心道:“等他把事兒辦清了,你再找他打去吧。”
賀時年隻能點頭,又有幾分憋屈,把臉往錦心肩膀上一埋,悶聲道:“他行事實在是太放誕了!”
婄雲在旁邊看著,真怕這位那腦袋就把自己主子那清瘦脆弱的小肩膀壓壞了。
當過皇帝的,撒什麼嬌?撒什麼嬌?!
婄雲心中憤憤,粘人!
錦心隻得軟聲安慰賀時年一番,看了眼圓桌上那一包袱藥匣子,道:“你且步雲交代的東西給乘風送去吧,那藥也帶去給他瞧瞧,若得用,正好以此為借口,若他出麵說我避開城內人事紛雜偏居安養數月身子能有好轉,爹爹會答應的。怎麼說服爹爹,是他的本事;但要怎麼說服他出麵幫咱們說話,可就要靠你了啊,阿旭。”
因她氣力不支的緣故,有一句話說的略急促些便容易胸口裡發虛無力,說起話來一貫是慢條斯理的,倒頗有些娓娓道來的意思。
賀時年自然聽進去了,應下道:“好,就這麼辦,我明日便上半山觀去。”
錦心道:“不急,後日婄雲可以休沐,叫她帶你過去,她在乘風那是熟臉,方便些。”
賀時年連連點頭,見她氣息有些失了平緩,忙道:“咱們不說那些事了,你放心,我心裡頭都有數。喝口水緩一緩。”
其實他心裡哪能不急呢?老和尚給他指的路也是往西南,這些幾年裡賀時年著意荀平在西南之地仔細搜尋有能耐的醫者,卻苦於南疆十室九空於尋醫上毫無進展。
如今桌上那一包袱東西,便是他全部的希望了。
在這上頭,他相信蕭嘉煦不會動手腳來害錦心,相識多年,對蕭嘉煦,他這點把握還是有的。
此時也顧不上是辛酸還是心酸了,隻要能救錦心,他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可以不在意。
隻是這些藥蠱對錦心而言對不對症,總要有個明白人看過。
他如今一時能想到的就是那位步雲交代的乘風道長了,急著明日就去也大半是為了此事,可錦心既然這樣說了,分彆許久才見一麵,他是在不忍也不肯駁了錦心的話。
一日罷了,這些年都熬過了,怎麼會差這一日。
隻是……賀時年低聲道:“後日去半山觀可以,明日先找幾個信得過的醫者,看看這些藥丸有毒無毒,會不會傷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