婄雲坐在廊下,手裡握著把扇子,眼睛一瞬也沒從麵前的小藥爐子上離開過,心也一瞬沒放在那上頭過。
夜幕沉沉,二月裡春夜仍有寒意,她自恃內力深厚身體強健自然是不怕這個的,隻是掛念錦心身子,略有些魂不守舍。
新用的一劑藥是閆老開下的,便是她與賀時年也不得不都承認這方子開得是眼下對錦心最為對症的了,用藥配伍極為精妙,若沒有閆老這幾十年的醫道修為,輕易是開不出這方子的。
其中有兩味藥得通宵熬煮,一個是為祛毒性,另一個是為了逼出藥性,她眼前架著兩個藥爐子,一邊咕嘟一個,都是做慣了的事,她顯得很遊刃有餘,甚至能分出神去想彆的事。
不得不承認,她對那被傳得玄乎其神的南疆巫醫是抱有十分的期望的,可那藥服下去,錦心的脈象卻無甚變化,症狀也無甚好轉,叫她怎麼能忍不住不擔憂。
若……若這一次的藥還沒起效,那這幾年來他們的指望奔頭可都白搭了,下一次還要指望什麼呢?
錦心的病,能用的藥方他們都用遍了,都是極為對症的,可偏生就是不起效用。
那苦藥汁子一碗接著一碗地下肚,錦心不過偶爾抱怨兩句,喝藥的時候都痛痛快快的,卻更叫她心疼。
閉了閉眼,聽到院外響起的腳步聲,婄雲厲聲問:“誰?!”
“是我,婄雲姐姐,是我啊。”妍兒提著個小食盒腳步輕盈地進來,衝她笑了笑,提起手中的小食盒示意,“園裡廚房上做了冰糖枇杷,我給姑娘端了一碗來。”
婄雲指尖在唇上輕輕一點,“姑娘用過藥,沒什麼胃口,在屋裡眯著呢,你悄聲些。你吃了嗎?拿回去吃吧。”
妍兒笑了一下,道:“我吃過了,姑娘不吃,這碗就留下姐姐你回頭吃吧。這幾日我們在外頭,她們都問我,什麼時候能回姑娘身邊伺候呢。”
她委婉地道:“府裡來的媽媽進來要給姑娘也被攔了,大家心裡多少都各有點計較……”
婄雲聽出她的意思,淡然道:“姑娘的意思,我是說不上話的,這幾日姑娘懶怠見人,無論誰來都一樣。……今兒下午姑娘說想吃豆沙餡的青團,明日你找品竹,帶你們上山找找,若有艾草便割回來些給姑娘做青團吧。”
妍兒忙應下聲,“我回去就和大家說,這個時節,山上也能有些山野菜,今兒廚房做了一道涼拌馬蘭頭,我吃著實在爽口,想來姑娘也能喜歡。”
婄雲笑了笑,沒說什麼,屋裡傳出錦心有些輕懶的語調:“婄雲,是誰來了?”
“是妍兒,姑娘。”婄雲揚聲答道。
錦心似乎“嗯”了一聲,過了幾瞬,仍舊是那般輕懶鬆散的調子,“叫她進來吧。”
婄雲應了一聲,妍兒忙進屋去,隨意言語幾句,她見錦心眉目怠懶,不敢久留怕擾了錦心休息,剛要告退,忽聽錦心道:“若有人心紛雜,你壓著些。回去告訴他們,我還活著呢,都消停些,這幾日我身子不好,心也煩,不耐煩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們且現在外頭住著,這小院也小,等這一季玉蘭花期過去,我還是搬回那邊屋子住,你們也回到主院伺候。”
妍兒垂首應下,一派恭順模樣,錦心擺擺手,道:“你且去吧。”
待她走了,婄雲將一盞果子露遞到錦心手上,溫聲道:“這幾日您一個人也不見,隻留奴婢一人服侍,可惹了不少疑心。安兒她們也罷,府裡叫跟來的媽媽們卻是不好打發的。”
“憑她們怎樣,我吃她們家飯了?”錦心略一揚眉,淡淡道:“她們管破天了還能管到我頭上不成?”
婄雲抿唇輕笑,賀時年已道:“我們阿錦素日雖然低調,可也屬實不是尋常閨閣女子的氣概,這句話說的就霸氣。”
他緩步從紗幔後走了出來,錦心瞧了瞧那碧紗櫥,喟歎道:“幸而品竹在這屋裡留了幾道簾帳,不然你還真沒地方藏身。”
“我如今沒名沒分的,可不是得仔細尋處藏身了。”賀時年垂著眸,似有些落寞地歎道:“若論結發拜堂,我都在先,如今卻也要避起人來了。”
錦心淡定吩咐道:“婄雲,去取我的紙筆墨硯來。”
婄雲先是應下,然後細奪其眉眼,才斟酌著問道:“主子可是有什麼事要吩咐?”
“倒無甚緊事,隻是想提四個字與他。”錦心伸出纖細的一指點了點賀時年的額頭,她指尖也不似尋常少女粉嫩瑩潤,白中透著些紫,肌膚蒼白,平添羸弱,笑起來卻自信淡然,與“嬌弱”二字半點不沾邊。
她指尖隨著話音一下下點著賀時年的額頭,口中悠然誦道:“深、閨、怨、夫!”
婄雲忍不住悶笑一聲,也是這幾日跟著著急憂心,錦心一醒來,素日裡提著的心忽然落了地,情緒控製便比往日鬆懈些,不然以她的功力還不至於就這樣笑出聲來。
賀時年愣了一下,也笑了,笑著笑著往錦心這邊靠來,衝她眨眨眼,故意捏著嗓子道:“那奴家就多謝爺的名分了~”
錦心抬手指指自己的臉,又指指婄雲,示意賀時年在人麵前要點臉。
賀時年一揚下巴,高傲地表示自己不用要臉。
讓婄雲驚喜的是,這次的方子吃下去六七劑,竟然見了效驗,雖然不大明顯,但在錦心身上絕對是登天似的一大步了,叫她與閆老喜不自勝。
錦心倒沒覺出有什麼明顯的變化,閆老輕撫胡須,眉開眼笑地道:“姐兒你的元氣虛虧氣血虛弱是娘胎裡帶出來大半、積年累月又攢下來一半,一直來用藥勉力彌補,卻無甚變化。如今雖然隻是冰雪初融的一角,卻也是一件絕頂的喜訊,想是姐兒你體內積攢多年的藥力一朝觸頂,終於開始發力。”
他喜不自禁,“這樣的喜事,應該快些告訴成翼知道才睡。”
成翼是文老爺的字。錦心道:“這是應該的。”
她的身體既然有了好轉,自然應該先告訴父母知曉。
這些年為她的身體,文老爺與徐姨娘提心吊膽,如今哪怕隻是一點點的好轉,也很能夠安一安他們的心了。
令錦心沒想到的是,得到她身體好轉的消息,文老爺竟然立即來到梅園探望她,隨行的還有一個文從林,想是顧及著乘風從前的八字之說,徐姨娘並未跟隨前來,卻叫文從林帶來許多東西給錦心。
文老爺來得突然,打了錦心一個措手不及,幸而品竹反應很快,這邊文老爺剛剛踏進梅園的門,便有人輕功疾奔來給錦心報了信。
於是等文老爺一路被引到地處偏僻的臨芳閣,便隻見錦心與婄雲在玉蘭樹下對弈,錦心坐在一張搭著灰鼠椅袱的舒適藤椅上,身上披著薄棉絨毛滾邊的比甲,腿上搭著一條厚實柔軟的羊毛線氈,整個被裹得嚴嚴實實一圈,眉目神情安然閒適,一邊小茶吊子上茶水咕嘟嘟滾著,婄雲探手為她斟茶,錦心抬眼來笑,衝著婄雲正要說些什麼,忽見他們到來,麵帶驚訝之色,忙要起身。
文老爺快步上前,一邊走一邊道:“且坐著吧,聽回府報信的人說你好些了,爹爹心裡高興,又有些掛念你,就帶著林哥兒來瞧瞧。你阿娘叫我們給你帶來許多東西來,府裡新得的顏色衣料,太太也叫我給你帶來了。”
“爹爹代我謝過母親和阿娘吧。”錦心柔聲道:“爹爹來前怎麼不前遣人來說一聲?也不叫人通傳——女兒失禮了。”
“自家父女,有什麼失禮有禮的。”文老爺替她緊了緊身上的比甲,道:“你的身子本就比常人弱,這季節該穿件厚實些的褂子才是……是我不叫她們通傳的,傳了話你又要安排折騰,不如我帶著你弟弟悄悄弟弟來,也給你一份驚喜不是?”
嗯,若不是品竹反應快,您來得可就不是驚喜,是驚嚇了。
錦心抿唇輕笑,想起方才慌忙避走的賀時年,心中暗道。
文老爺擺擺手,道:“不說這個了,婄雲,給你家姑娘取件厚實些的褂子來,這比甲太薄了!阿沁你再坐下,咱們爺倆再擺一局——誒?婄雲棋力不弱啊,素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倒是看不出來。”
婄雲取杯盞來替文老爺斟了茶,先道:“姑娘身上的比甲有一層羊絨織的裡子,還是薄棉的,穿著已足夠用了,雖然是春捂的時節,可穿多了上了火也不是玩的,這般正好。”然後才笑道:“棋藝拙劣,讓您見笑了。”
“原是這樣啊——有什麼可前去的,好就是好。”文老爺滿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坐下道:“給林哥兒添個凳子吧,今兒天氣好,難得阿沁出屋子散散。”
錦心抿嘴笑了笑,婄雲便去屋裡取墩子,文老爺四下裡看看,“怎麼也沒個小丫頭伺候,還要她端捧東西。”
錦心數著棋子,道:“這院落甚小,隻有一棟小樓,後頭並無屋室,樓裡一間臥房、臥房外一張熏籠、樓下一個暖閣一張炕,能睡的人有限,若用人來塞得滿滿當當了我心裡又不痛快,便隻留下婄雲在我身邊,剩下小丫頭們都打發到院子四周的屋子住,在外聽候呼喚——本來還有另外一個在的,前段日子乘風道長使人傳話來說讓我真清靜些日子,我就乾脆隻留下婄雲一個了。”
其實是賀時年來了,彆人還在豈不露餡了?
文老爺不知那個,聽錦心說就點點頭,仔細打量這院落,參天的花木,精巧的小樓,呼吸間吞吐的都是清新的花草香,雖是處在彆苑中,但清清靜靜的另一處天地,還很有些世外桃源、人間仙境的意思。
他道:“到底也是人養地,這園子買下來後我也來看過兩回,當時也見了這棵樹、見了這小院,可遠沒有如今這般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