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趕到,看到的就是自家爹爹和大伯扛著棺材,帶著爺爺奶奶向村外走去的背影。
人群中的孫氏一眼就瞧見了自家兒子,忙叫了一聲:“大柱,可彆在這兒瞎看,不吉利呢!”
穆空青被孫氏一把抱起,急著就要往家走。
“娘,回來的是梅花姑姑不?”穆空青小聲問。
孫氏的腳步頓了頓,歎了口氣。
她摸摸兒子的小腦瓜,隻說道:“等你爹他們回來再說吧。”
這一等,便等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
穆老太已經快站不住了,全程都被穆老大攙著,邁進家門的步子顫顫巍巍,半點都看不出早上教訓孫女的那股勁兒。
一行人一回來,穆空青便和孫氏主動迎了上去。
穆老頭摸摸孫子,再看看一臉惶恐不安的幾個小孫女,對穆老大說:“把你娘扶進屋歇著,然後到主屋來。”
說完,穆老頭又看看孫氏,道:“老二媳婦也來,帶著大柱。”
這一下午風言風語的,該知道不該知道的,也都聽了個七七八八。
穆空青臉上做出懵懂模樣,心卻直直沉了下去。
果不其然。
“梅花命不好,隻留下了這包銀子,叫我們帶回來。”穆老頭摸摸袖子,摸出了一個小布袋。
穆老二忍不住彆過了臉,用手狠狠抹了把眼睛。
穆空青拉住了他爹的手。
貧賤百事哀。
從穆空青來到這裡的幾年間,已經十分深刻地感受到這句話了。
現下日頭已是將落未落,穆老頭整個人坐在陰影中,看不清臉色,隻聽他艱澀喑啞的嗓音道:“咱穆家祖上有德,早年出了個舉人老爺,辦上了族學。族裡五歲的孩子,隻叫自己備上紙筆,便可以去念上三年,也不必另交錢。”
這話一出,孫氏的眼睛都亮了!
穆家從前窮得飯都吃不飽,便是族學不收旁的費用,他家也買不起一紙一筆。
看著兒子打小就一日日地往族學跑,孫氏那心裡,跟刀攪得似的。
現在公爹提起這事兒,怕不是想用小姑子留下的這筆銀子,供她家大柱上學吧!
穆老頭接著說道:“梅花去了,她爹是沒出息的,隻能把她抬回來。這銀子,便給她侄子念書用。”
說完,穆老頭看了眼白淨機靈的小孫子,強壓下心中的不舍,顫著手,摸過穆空青的頭:“若是、若是她侄子……”
穆老頭話未說完,便哽住了。
穆老二再也受不住了,哽咽著叫了聲:“爹……”
砰砰。
穆老大狠狠捶上了桌子,恨聲道:“爹,是我們兄弟兩個不中用,不能給妹妹出頭。”
他的妹妹啊,花一般的年紀進了李府,隻想著能嫁個好人家,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
卻沒想到他們等了半晌,隻等來一副破舊棺材,裡頭是他妹妹支離破碎的屍體。
那李府裡的人可真多啊。
多得他們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隻能抬著棺材匆匆回村。
還要撿起人家丟在地上的銀子,此後便再不能揭開他妹妹的棺材蓋子。
穆空青看著桌上的小布包,繡著一朵小小的梅花,上頭還混著塵土。
穆老頭對著穆空青招招手,穆空青乖巧地靠了過去。
穆老頭把穆空青抱在懷裡,粗糲的大手不斷地在他背上撫摸著,喃喃說道:“咱家大柱是個出息的,打小就愛去族學裡。日後定能有出息的……”
穆老頭到底還是沒能忍心。
他隻是抱著穆空青,一遍遍地重複:“會有出息的。”
孫氏聽了一下午村裡的傳話,這會兒又見家裡男人們都是這反應,當下心裡便有了計較。
再看桌上那小布包,連兒子能讀書了,都叫她笑不出來。
唉,小姑子也是命苦。
再看看自己兒子。
若是兒子將來真能出息!
孫氏想想,心頭又是一陣火熱。
穆空青心裡是說不出的難受。
他想賺錢,他想讀書,卻沒想到,最後這一切,居然都沾著一個無辜女人的血。
穆老頭這一輩子,不是第一次失去親骨肉了。就連孫輩的,他也看著走了好幾個。
再苦再難,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沒等其他人說什麼,穆老頭便揮揮手:“都歇著去吧。明兒我帶大柱去族長家,請族長給起個名兒。咱大柱,今後也是讀書人了。”
說罷,穆老頭就起身往屋裡去了。
那背影佝僂又瘦小,和穆空青印象裡的穆老頭完全不一樣。
一回到屋裡,孫氏便將幾個孩子都放到了一起。
穆空青知道孫氏有話想同穆老二說,便合眼裝睡。
看著孩子們都睡了,孫氏便小聲喚人:“當家的,這銀子都叫咱家大柱使了去,大哥那邊兒能看著呐?”
穆老二今日悶得很,揮揮手不耐道:“那咋辦,咱家就大柱一個能念書的。”
孫氏嘀咕:“那不定呢。大哥不說話,大嫂心裡也能過得去?”
說完,又拉著穆老二小聲道:“打咱家大柱過了四歲,我就一直在琢磨這事。你看咱村裡三嬸子家的,平日裡無事便去鎮上賣炊餅。這才幾年,都預備著要起磚瓦房了。”
穆老二不耐地翻過身,隻叫孫氏彆折騰。
孫氏不依:“咋叫瞎折騰?三嬸子她那手藝可還不如我呢。她家能賺的銀子,憑啥咱家不能賺?不賺銀子,真叫你兒子日後花姑姑的買命錢讀書?日後再去跟李家對上?”
穆老二沉默了一會,壓著嗓子道:“那是我妹子,我看著長大,又親手抬回來的妹子。便是日後不叫大柱去冒那份險,你也叫我留個念想。”
孫氏不說話了。
她跟穆梅花這小姑子接觸不多,沒啥感情。但不管咋說,也是一條人命。
她為自己兒子打算不假,但還不至於真就叫她人死如燈滅,連句公道話都彆想有。
抱怨了穆老二兩句,孫氏也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