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心去夏侯山莊一行, 原本是準備自己進去,這下倒是可以讓夏侯星帶我去。
薛可人的去留當然不由謝王孫做主,更不由夏侯星這個前夫,我問了薛可人本人的意願,在刨除一些無意義的話語之後, 我總結出了她的想法。
她要留在神劍山莊。
假如換了一個人, 也許是不會願意留她的,但謝曉峰這個人和旁人都不同,即便他爹謝王孫老淚縱橫要把薛可人趕走,他也還是那個淡淡的態度:他不娶妻, 但薛可人要留,可以。
這大概是謝曉峰唯一的好處,在不負責任的前提下, 能夠擔負起一點責任來。
我其實不是很喜歡夏侯星, 和他的感情之事無關,隻是單純覺得他這個人沒有接人待物的頭腦, 就像那種很容易得罪人,然後被打死的小人物。
就像我提出讓他寫和離書,他也答應了,到最後卻氣性上頭寫了封休書一樣,要是換個人, 沒準會覺得打臉,然後把他打死。
事實也的確是這樣。
即便我展露了能夠打死謝曉峰的實力,他對我也沒什麼敬畏心理, 在我提出想去夏侯山莊看看他們珍藏的典籍之後,還思考了一會兒,隻說家裡這種事情都是他爹做主。
兒子不懂事,我隻能寄希望於老子懂點事,就像謝曉峰和他爹一樣。
路上我聽夏侯星身邊的那個車夫講了很多夏侯山莊的事情,具體總結起來就是,千年之前夏侯家的一位先祖為了避戰而帶領家人逃到當時還是人跡罕至的火焰山裡,庶支在穀外建造村落,嫡係則在穀裡居住,千年下來夏侯氏成了當地大姓,兩三百年前又出了個能人,得罪了當時的開國皇帝,搞得整個家族沒法科考做官,乾脆就教養子弟練武,漸漸地也成了江湖一大勢力。
和人家神劍山莊的創立史比起來,還真是接地氣。
夏侯星的老父果然比謝曉峰他爹還通情達理,在聽了我的請求之後,當即表示我可以去看夏侯世家的藏書,還分外殷勤地把妻子女兒都派出來陪著我去。
我知道這也有些看著我不讓我夾帶的意思,但就這我也挺滿意了。
畢竟很多世家的藏書是不對外開放的,除非家族湮滅,藏書才會外泄。
夏侯老夫人和兩位夏侯小姐帶我去了紅雲穀的天紅樓,那裡是夏侯世家藏書的地方。
我對那些詩文古籍並不感興趣,隻提出要看武功秘籍。
其實我對夏侯世家珍藏的那些武功秘籍也不感興趣,我甚至隻想看個書名。
夏侯老夫人滿臉帶著笑,帶著我去了上三層。
對一個不能以科考晉身的家族來說,武功秘籍比那些傳世古籍重要得多。
夏侯世家的武功秘籍大多是抄本,也有一些看著很是破舊的古籍,上麵的文字倒是清晰,我認識的沒幾本,倒是看到了一本手抄的《乾坤大挪移》,翻了翻,內容和我記得的也彆無二致。
單單是這個,並不能證明什麼,我放下《乾坤大挪移》,對夏侯老夫人開門見山道:“我昔年聽聞千年前有一套武學奇書,全書二十七冊,名為《武道大全》,不知府上可有收錄?”
夏侯老夫人麵上帶笑,隻道:“這個……”
她身後的一位夏侯小姐卻驚道:“《武道大全》明明隻有七冊!”
夏侯老夫人看了一眼身後的夏侯小姐,輕咳一聲,說道:“不是老身隱瞞姑娘,而是這一套書壓根就練不了啊。”
我握著拳頭,死死壓抑著難言的心情,啞聲問道:“為何練不了?”
這回回答我的仍舊是夏侯小姐,她撅著嘴說道:“那書上說的什麼這個功那個法,說起來玄之又玄的,什麼天人感應宗師之氣,比道經都難學,分明就是騙人玩的,人怎麼能從手裡燒出火,把人拍成冰雕呢?”
她說的是天火法和冷屍法。
我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想笑的是原來千年過去,《武道大全》隻剩七冊,大約還是最靠後的七冊,當年就沒人能練,千年後更無傳承,全然失去了發行的初衷。
想哭的是,原來當真過去了一千年。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夏侯山莊告辭出來的了,也許根本沒跟人家告辭,就是那麼跑出來的。
明明早就有猜測,但真正麵對的時候,終究不是設想時的那回事。
一步踏過虛空,人世千年已過。
我從前不是沒有想過這些東西,但畢竟我所去過的所有世界都不相通,有的更風俗類似,曆史相近,讓我很難有切實的計算,如今偶爾重踏曾去過的世界,才將虛空的真麵目一把揭開。
何為時間,何為千年,人壽隻百年,能活千年者,是神是仙?
在虛空裡一步走了千年的,又是什麼東西?
我記得小時候看過一些誌怪話本,那時候很怕妖鬼,就想著自己要是個神仙就好了,那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直到當真做了世人眼裡的神仙,才知道神仙難過。
倘若重歸世間,認識你的早已化成黃土,你的往事已成傳說,無人知你從何處來,無人知你何時離開,如此,人已非人。
我以往不是沒有過離愁彆緒,但一年年親身曆過的時間終究和親眼看到有天壤之彆,我的年歲也有千年之久,卻從未像今日這樣真真切切地明白千年究竟代表了什麼。
我不知道自己跑跑停停又漫無目的地走了多久,隻知道停下來的時候人已經到了江南那麼遠。
我驚覺自己走了這麼遠,竟是一點都不餓的。
原來我甚至已經不需食人間五穀,之所以一日三餐,會覺得口渴,會覺得肚餓,隻是習慣使然。
那我大約也不用睡覺。
我在一個青樓前停了下來,坐在了青樓的飛簷上,樓中正歌舞,一片歡聲笑語。
歡聲笑語裡也有哀叫哭泣,宛如人間有喜樂,更有悲苦。
我沒有理。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有理。
我在那角飛簷上坐了很久。
久到身上的衣裳都染了黴斑,腳底生了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