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王離……”
謝蘊昭抬起頭。梨樹的葉片在陽光下交錯出清透的綠影,如無數目光投來一瞥。
梨。離。
她重新看向盲眼青年,懷疑道:“你不會在驢我吧?”
啪。
棋子落下。
“我不知足下是否有毛驢之姿。”
謝蘊昭:……
青年沉靜地坐在桌邊,交替落下黑白棋子。雖然麵目普通,但他身姿端秀,凜凜然如鬆柏之姿。
棋盤是普通的鬆木棋盤,邊緣已經有了些剝脫。格線是刻出來的痕跡,大約是為了方便盲人摸清位置。但看王離毫不遲疑的手法,就知道他對這張棋盤已經十分熟悉。
“王離……你是王家子哩。”
青年頭也沒抬。
“你一個人下棋好玩嘛?不如這樣,我們聊聊天,交流一下鄰居感情,然後我陪你下五子棋?”
青年微微抬頭。假如他沒有以白綢蒙眼,那興許會是極為冷淡的一眼,但既然他眼睛被蒙住了,謝蘊昭就很自覺地把這表情腦補為“有點興趣”。
“許雲留。”他淡淡叫出這個名字,“你未免太閒。”
謝蘊昭揉了下頭。
拒絕了。套話失敗,沒關係,咱換一個。
“世家子好冷淡哩。好吧,那我去找彆人玩哩。”
她也沒有非纏著王離不可的理由,便站起身,順手摘下了一片飄落在棋盤邊緣的梨樹樹葉,扔在地上。
青年動作頓了頓,抬頭“望”著她的背影。定定“瞧”了片刻,他又重新低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波動。
黑白棋子散布棋盤,如漫天星子,一次看似不起眼的移動也許就是最終決定勝負的一手。
最後一子……
啪。
大局既定。
他不再看棋局,站起身來,想返回屋中。
……砰!
嘩啦啦啦!
謝蘊昭才剛剛伶俐地爬上另一個牆頭,不防背後一通雜亂的聲響。她一回頭,看見梨樹下棋盤傾倒、棋子落了滿地,而剛剛風姿端秀的青年摔倒在地,身上沾了草葉泥土,頗為狼狽。
不過他臉上還是毫無波動,似乎對這狀況習以為常,隻自己爬起來,又摸索著去撿地上的棋子。
“啊哩哩哩哩——摔得好慘哩。”謝蘊昭把跨出去的腿收回來,重新跳回這邊的院子裡,“你眼睛不方便,很應該找個人照看你一下哩。”
青年一言不發,仍舊摸索著地上的棋子。
“好哩好哩,你坐好,我來撿就行。”謝蘊昭抓著這人起來,把他按回凳子上,“你這個人怎麼比我老家的驢還倔哩?怪不得會驢我,你自己就是驢的性子哩。”
王離看著高大結實,其實身上被什麼力氣,被她輕易就按回了原位。他動了動嘴角,但因為臉上橫著那麼條白綢帶,也說不好那是不是一個
驚訝的微表情。
世家彆苑中的小小院落十分安靜,風吹過草葉尖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謝蘊昭把棋盤搬回去,又一枚枚地將棋子收起來,全部堆在棋盤山。
“我不會複盤哩,你自己重新下吧。”
她滿意地看著麵前的成果,揮手告彆,又想起來王離看不見,就說:“好哩,我走了。”
她才轉身,就聽一句:
“下五子棋嗎?”
謝蘊昭有些意外地扭過頭。
他還是安安靜靜、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麵對雜亂的棋盤,身上還都是塵土和枝葉,他身上那種冷冷的、疏離的淡然,卻和此前一般無二。
她摸摸鼻子,默默感歎一句“世家子”,很乾脆地坐了回去。
“下哩下哩。”謝蘊昭興高采烈地說。
……
“你是那個了不起的王家的子弟嘛?”
“旁支。”
“那也很了不得哩。你們是不是都住上西京?”
“既入書院,自然住在這裡。否則如何靜心修煉?”他手撚白子,準確地落在某個位置,“你輸了。”
謝蘊昭愣了愣,後知後覺:“咦,你怎麼又贏哩?”
“第八次。”
這是他贏的第八局。
兩人共下五子棋:八局。
“……你不是說你沒下過?”謝蘊昭悻悻地收著棋子,“肯定騙人哩,你沒下過怎麼贏得這麼快?”
“今日之前,不曾下過。”青年不為所動,“第一局一炷香,第二局用時縮短三分之一,第三局……”
“好了,好了,停——你厲害,我甘拜下風哩!”謝蘊昭雙手交叉,比了個大大的叉,“你一定是平京中的國手,是不是哩?”
王離扔了手裡的棋子:“我很少與人弈棋。”
“為什麼哩?你下棋這麼厲害,應該很喜歡和人下棋才對哩。”
“我不喜歡。”
“咦?”
嘩啦——
大概是感覺出她不想下了,王離將棋子收攏在一邊,然後又黑白交替著擺上去。這一次不是五子棋,而是正經的圍棋。謝蘊昭也看不懂,就見他一下下地飛快擺出黑白大龍。
“不喜歡你還下棋?”
他動作不停,語氣淡漠:“有所需要。”
“那你喜歡什麼哩?”
他動作停了停。那張好像永遠也沒有表情的臉,似乎顯露出些許猶疑。
“……沒有。”
“不可能哩,人活著總會有點喜歡的東西哩。不喜歡下棋,也許你喜歡修煉,所以才來了書院……”
“為什麼?”
“嗯?”這人能不能一次性把一句話說完整?
“人活著一定會有喜歡的東西?”他抬頭“看”來,薄薄的嘴唇幾乎毫無血色,像用冰雪鑄成,“為什麼?‘喜歡’又是什麼?”
“呃,就是,你總
會有沒人告訴你,你也想去做的事……”
噠。
他用指尖輕敲棋盤,像是在思索。
“不對。”最後,他斷然地說,“我有想做的事,但那並不意味著我喜歡那件事。”
謝蘊昭:……
對了,世家很流行清談,繞來繞去談論玄之又玄的事。她怎麼把這個給忘了。
算了,王離這應該也是世家子的正常操作。
“哈哈哈,世家子真有文化哩,我沒怎麼讀過書,還真聽不懂哩……”謝蘊昭抽抽臉皮,生硬轉移話題,“對了,我聽說這次有三十個有靈根的人哩,以後大家都是同窗,不知道是不是都住在這附近。”
“不是。”
“啊?”
“大部分是世家子,隻有白日來書院。”王離重新開始擺放棋局,“住在這裡的,除我和你,隻有另外五個平民。”
“……有靈根的世家子這麼多哩?”謝蘊昭沉默片刻,表情有些凝重,聲音卻開朗輕快依舊,“怎麼世家子出的靈根都比較多哩?”
王離將最後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
“是,”他淡淡道,“世家子……確實有些太多了。”
謝蘊昭覷了覷他的神情,道:“你不也是世家子。”
“沒落旁支,不如普通富家子。”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冷淡,聽不出喜怒哀樂、所思所想。
“富家子也很好哩,我做夢都想賺大錢哩。”謝蘊昭站起身,無意瞥了一眼棋盤。
黑龍盤踞、須發怒張,白子大龍被斬,頹然匍匐,如氣絕身亡。
“這個……”她辨認了一下,不確定道,“好像和你剛才下出來的一模一樣哩?”
王離“嗯”了一聲。
“你記得好清楚哩。我覺得你肯定是很喜歡下棋的哩,以後可以多開發一下這方麵的興趣,不要讓修仙耽誤了你哩。”
眼盲都要下棋,還能完美複盤,沒有熱愛怎麼做得到?說不定就差一個人灌點雞湯,這名圍棋青年就會幡然醒悟意識到圍棋是真愛。
不然一個人,眼睛又看不見,什麼都不喜歡,不挺可憐的嗎?謝蘊昭想。
王離偏了偏頭,忽然說:“如果你想去找其他有靈根者談天,隻會撲個空。”
他身上似乎有一種特彆深沉的力量,使他總能說出讓人驚異的話語。聽見的人會忍不住想“啊”一聲,卻會意識到,自己這驚疑不定的反應會越發襯托出他的沉靜冷然,讓自己變成個冒失的傻子。
謝蘊昭不在乎當個“冒失的傻子”。隻要有用。
“為什麼哩?”她虛心求教。
“尚未開課,世家子各自在家,平民也回去做工,補貼家用。”
“哈?可以不住這裡?但是帶我進來的人明明說必須……”
“騙你的。”
“哈?”
“書院希望學子住進來,但並不強製。”
“可是剛才明明……”
“能騙一個是一個。”
謝蘊昭:……
“你們這些平京人心都好黑哩。”
“精心修煉,本是正理。任由學子自行其是,才是敗筆。”
王離的語氣一直沒有變化。但謝蘊昭敏感地盯了他一眼,總覺得他說到這件事時不那麼高興。
“我反正不懂哩。告辭。”
謝蘊昭熟練爬牆。
“許雲留。”
“乾什麼哩?”
她回過頭。
這一次是正麵麵對他。
風從一側來,吹得他長發和蒙眼的綢帶都往一個地方飛去。
“你要去哪兒?”他問,“那是通往書院外的方向。”
聽說眼盲的人,其他感覺就會變得十分敏銳。王離不光下棋下得準,分辨方向和動靜也十分精準。
“我知道哩。”謝蘊昭懶懶一笑,“所以,我是要逃學。”
“……逃學?”
這一回訝異的人總算成了他。
“沒錯,我老家有一句話——沒有經曆過逃學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哩。”謝蘊昭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也是平民,我要趕緊回去賺錢補貼家用哩。下次我再找你下五子棋,再會。”
她家的狗和鴨子,還有一個郭真人,可都等著她呢。
謝蘊昭輕輕鬆鬆翻了牆,一溜煙跑了。
不久後,有人去隔壁院尋許雲留,發現人不在,找了一圈後跺足歎息:“又跑一個!要他們老老實實住在書院,怎麼這般難!人心不定,如何修煉,如何趕上那些海外的仙門?唉!”
王離隻靜靜地坐在梨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