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夫君。”
“夫君。”
雲英城的邊緣,房屋稀疏錯落;空蕩蕩的街道上回旋著灰白的落葉。風很冷, 也很烈;暗處窺探的眼睛仿佛被風刀所懾, 敬畏地收起了目光。
兩人站在一堵石牆之上, 望著寂靜的城市和寂靜的月光。
“夫君。”
笑眯眯的“呂寧荻”, 又笑眯眯地叫了一聲。她好像叫上了癮,哪怕得不到回應,也樂此不疲。
少魔君銀白的長發在空中肆意飄飛。在發絲的間隙中,他略略投來一瞥。
“阿寧喚我何事?”他語氣裡仍像有笑, 卻更多淬了陰冷, 仿佛毒蛇專注地凝視獵物。
謝蘊昭裝沒發現。
她甚至伸出手,親昵地為他理了理飛揚的長發。他的臉龐變得清晰, 目光中的冰冷也展露無疑。
“夫君帶來雲英城的那個小隊長在哪兒?”謝蘊昭漫不經心地問, “怎麼隻見夫君一人……該不會是用完了就殺了吧?”
他定定看著她,唇邊也略有了些笑影。
“若說是, 阿寧會如何?”他柔聲道, “我也想問,此前與阿寧一同留下的那幾人, 此時不知在哪裡?”
“誰知道?興許已經與他們的小隊長重逢, 高興得相擁而泣了。”
兩人對視片刻,忽而一齊笑出來。
“阿寧真是合我心意。”
“我與夫君真是天生一對。”
街上的風好像更涼了。
謝蘊昭握住他冰涼的指尖,又問:“夫君到雲英城中, 可有所得?接下來,夫君又有何打算?”
“阿寧關心我?”他反握住她的手。
“我是夫君的人,自然要急夫君之所急, 憂夫君之所憂。”她說,“夫君想贏得傳承之戰,我便無論如何都要幫夫君取得勝利。”
少魔君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他向來對自己的觀察力有十足信心,此刻又看得如此仔細,試圖在她臉上尋找到一絲半點的虛假或謊言——
可是沒有。
她麵龐乾淨,明亮的眼裡全是繾綣深情;在十萬大山寒冷蒼白的月光中,她的笑容卻帶著溫度,讓他生生想起過去,想起人間的陽光照在夏日的百花上。
他像猛地被燙了一下,刹那間幾乎要移開目光。
但他克製住了。
一種陰鬱的不悅和焦躁在他心中盤旋。每一隻魔的心裡都盤旋著無數陰影和,這是他們易怒好殺的根本來由。
少魔君也不例外。
心中那股升騰殺意,又像混雜了其他滾燙的欲念,令他眼神陰沉起來。
他突然握住眼前人白皙的脖頸,手指在她脆弱的致命之處摩挲片刻;她流露出的驚訝總算稍微取悅了他。
他低下頭,咬上她的嘴唇,將殺意化為一個凶狠的親吻。
她猝不及防,有些驚訝。
又流露出來不及掩飾的羞澀。
莫名地,這份羞澀更加取悅了他。
當這個吻變得若即若離起來時,他才含著一絲愉快的笑,在她唇上吐露輕柔的話語。
“我來雲英城,一則是為了探知傳承之戰競爭者的確切消息,二是為了收集物資。”
柔軟微涼的呼吸,隨著他微啞的聲音吹在她的皮膚上。四周都是袒露的月光;她想將注意力集中在他說話的內容上,卻又被他撩撥得身體有些發軟。
他大約發現了這一點,竟輕笑出聲。
隨後就是一個吻,印在她的頸側。
“我最需要的是魔晶。千日蓮在雲英城,東西幾乎都被她拿了去,我原本還有些煩擾……不想夫人尋來,為我解了煩憂。”他半真半假歎了一聲,“夫人這樣的賢內助,幸好是站在我這一方。”
當他的手掌往下遊移時,謝蘊昭終於忍無可忍,抓住了他的手腕。
少魔君也並不著急。
他的心情已經重新變好,由她捉住手腕,也不過含笑睇來一眼。
謝蘊昭暗暗磨了磨牙。
“夫君隻需要魔晶?”她乾脆不接招,直接挑明了問,“法寶、藥品如何?難道先收集了魔晶再買?”
“不必要那些無用之物。”
他笑了笑:“夫人記著,十萬大山中,魔晶不止是錢財,更是魔族修煉的必需品。”
他的語氣似乎包含了一種微妙的提醒,又像半真半假的試探。
“魔族與外頭的修士不同。修士以靈石為貨幣,也以靈石補充靈力,魔修則是以魔晶為貨幣,並以之補充精神力。”
“精神力……”謝蘊昭一怔,很快反應過來,“相當於修士的神識?”
“正是如此,夫人真是
靈慧,一點就透……無怪我即便叛出師門,也要帶夫人一起。”他抬起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語氣卻無端令人覺得危險。
謝蘊昭看了看他,也嗬嗬一笑。
並毫不客氣地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那我可真要謝謝你啊。”
她突如其來的風格轉變,讓少魔君一噎,那似笑非笑的模樣也險些維持不下去。
“夫人真是活潑。”他輕咳一聲,“十萬大山惡念遍布,補充魔氣並非難事,精神力才是緊缺品。更重要的是,傳說開啟神墓需要提供大量的精神力。”
也就是說,魔晶既具備強大的購買力,也是重要戰略物資,還是開啟神墓的必備消耗品。
謝蘊昭明白了:怪不得之前聞不決一看上品魔晶就那麼激動,還引得師兄來搶人,更是讓千日蓮都出麵了,還險些同師兄大打出手。
若不是千日蓮忌憚少魔君的實力,又擔心時間特殊、她在眾目睽睽下輸了可能會失去人心,兩人恐怕不能這麼輕易脫身。
畢竟,就算千日蓮自己打不過少魔君,她身邊也有大量高手存在,就是人海戰術也能給他們找些麻煩。
師兄也是吃定了這一點,才敢肆無忌憚。
不過……魔族原來有精神力?魔晶是願力的結晶,這麼說,魔族修煉的是惡念,精神力卻是願力?
謝蘊昭陷入思索。
製造魔晶的過程中,她就已經發現:雖然十萬大山中以惡念為主,卻也存在部分善念和純淨的願力;所謂“雜質”,其實就是惡念含量偏高的願力結晶。
而“願力”本身則是人心信念。人們相信著什麼事物時,就會生出願望的力量——其實如果這麼說,修士的神識不也差不多麼?相信自己的思想可以影響外界,於是能以想法調動法寶、探查環境。
這麼說來……魔族與修士有什麼區彆?
謝蘊昭心中忽然一跳。對了,魔族的生理結構也和人類沒有差彆。他們的魔氣彙聚於丹田,精神力凝聚在眉心識海;修士的靈力彙聚在丹田,神識凝聚於眉心。
至於發色和膚色的差異,歸為十萬大山常年永夜似乎更為恰當。
對了,在南海秘境中時,鏡靈展現出的幻境之中,曾說佛國傾塌後會墮入地麵,
化為鬼蜮,難道十萬大山就是曾經的佛國?
那神墓莫非是……
“阿寧在想什麼?”
謝蘊昭心不在焉:“想你啊。”
他笑了一聲,並未計較,隻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她的頭發。
“阿寧,看。我們等的東西來了。”他望著長街另一頭,“我們也該出發了。”
謝蘊昭也抬眼看去。
吼——
隨著一聲獸吼,一頭暗紅色的雙角犀牛從遠方的夜空中飛落。
它拖著一架簡樸卻用料精細的車,背上坐著一名執鞭趕車的人。他年約三十,高鼻深目,膚色比普通的魔族還要更蒼白一些,下巴一點青色胡茬,頭發也是深青色。
神遊境中階的魔修。謝蘊昭挑了挑眉:這算是高手了。之前的聞不決也就是神遊中階的修為。
“屬下來遲,請殿下贖罪!”
雙角犀牛落地,身後高大的車架也落在地麵,卻並未發出一點聲響。駕車的男人翻身跪伏在地,極為恭謹,神情中更是充滿了敬服和感激。
少魔君微微一笑:“起來吧。”
男人站起身,仍半垂著頭,一眼沒有去看謝蘊昭。
少魔君道:“夫人,這是陸昂,是我這回唯一瞧得上眼的屬下。陸昂,這位是我夫人,阿寧。”
“見過夫人!”
陸昂毫不猶豫,又是跪下一禮。
謝蘊昭不由怪異地看了師兄一眼:怎麼回事,他們分開還不到一天,他從哪兒找來這麼個能乾又忠心耿耿的下屬?
少魔君並未解釋,隻說:“出發吧。”
他走到車邊,卻又回身看著她,對她伸出手:“夫人請。”
一旁的陸昂仍低著頭,卻是不由驚訝地抬了抬眼。
謝蘊昭懶得分析他虛情假意背後的真實含義,隻抓住他的手,一步登上車。想了想,她又回頭一笑,捧住心口,細聲細氣道:“夫君好是溫柔體貼,阿寧好喜歡夫君呢。”
他握住她的手不放,卻微微一緊。
“我也很是喜歡夫人。”他笑著回答,眼裡卻血色涼薄,“夫人於我……真是十分重要。”
兩人坐在車中,車廂裡有一點不滅的燈火;幽幽燈光中,他們都對彼此保持微笑。
笑得一模一樣。
假得也一模一樣。
車外頭,陸昂與雙角犀牛同
時打了個寒顫。
他們納悶地抬頭,看了看永恒不變的月光。奇怪,是今天的月光格外寒冷,還是今天的風兒格外喧囂?怎麼總覺得背後發涼?
……
謝蘊昭很快就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夫人於我真是十分重要”。
雙角犀牛載著三人,在夜空中馳騁。
然而,他們才走出雲英城的範圍不久,四周就忽地暗了下來。
十萬大山中從不會多麼明亮,卻也從不會太過黑暗。因為星月永遠掛在空中,連偶爾下雨時,也能透過薄薄的烏雲見到僵硬的月光。
假如誰發現自己闖入了幽暗……
就說明他闖入了敵人的懷抱。
呼哧、呼哧……
雙角犀牛懸停在空中,鼻孔開始不安地喘氣。
這種生物攻擊力不高,卻耐力極強、皮糙肉厚,防禦極佳。能讓雙角犀牛如此不安的環境,足以說明危機之濃厚。
犀牛背上的陸昂沉下臉,卻十分冷靜。
“殿下,有敵襲。”他沉聲道。
謝蘊昭感知到,外頭隻有一名敵人,卻是歸真境初階的修為。再配合那能遮蔽月光的法寶,應當能看成一個歸真中階的修士。
這應當是千日蓮派來追殺他們的人。
那位千日蓮殿下不好在眾人麵前動手,卻也不願意輕易讓少魔君得意,故而派人來截殺他們。
不過為何隻是歸真境?謝蘊昭想了想,立即明白過來:原來在千日蓮看來,她雖然感覺到了來自少魔君的壓迫,卻因為實力差距,並未察覺出他的真實修為;她按照經驗,想當然地以為少魔君至多是歸真境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