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如箏在他做這些看似繁瑣的動作之時,一直都沒敢認真看。直到他俯身在她麵前,她才鎮定了一下自己的心,伸手取出了筆墨紙硯。
少年將竹籃放回桌上,坐在椅子上,很安靜地看著她研磨,落筆,封緘。
“就隻要交給他這封信?”少年看她封好了信箋才問道。
嶽如箏想了一想,抬臂自自己頸上解下一串瓔珞。那瓔珞以白玉串成,中央垂下三縷墨綠絲線,頂端各墜著一顆大小完全相同的珍珠。這三顆珍珠並不是渾圓,而是狀若淚滴,表麵浮著海藍色的幽光。她將瓔珞與信箋放在一起,伸手便遞到唐雁初麵前,道:“麻煩你幫我把這送給我師伯,他見了瓔珞就知道我在這裡了。”
唐雁初低下眼簾看了看她手裡的東西,低聲道:“放在我懷裡。”
嶽如箏這才一省,略微尷尬地將東西塞進了他短襦的衣襟中。唐雁初替她收拾了碗筷等物,又用籃子裝來茶水、乾糧,放在櫃上後才出了房間。
他走的時候並沒有跟嶽如箏道彆,嶽如箏隻是聽見院外竹籬輕輕一響,才意識到他已經離開了。
唐雁初在的時候雖也極少說話,但至少屋內還有點動靜。他走後,嶽如箏獨自躺著,聽著漸緊的雨聲,滴答滴答,打在屋簷上,打在窗紙上,打在樹葉上,一切的一切,都深陷於寂靜之中。這裡遠離小鎮,遠離人群,聽不到半點喧囂,除了風聲雨聲,便隻有偶爾傳來的鴉雀啼鳴,一聲聲如訴似苦。
中午的時候,雨還沒停,她呆呆地啃著乾糧,想到唐雁初這一路會不會走得艱難。他隻有十九歲,卻有這樣嚴重的殘疾,又獨自居住於這人跡罕至的深山,嶽如箏不知道他是如何才能生存下來的。
她對這少年充滿了疑問,但他在的時候,她卻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更不敢擅自多問。唐雁初很沉默,但這沉默中又似乎蘊含了無窮的壓迫感,讓她渾身不自在。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是懷著一種毫無感情的態度,隻是一直低著頭,或是避開她的目光。
嶽如箏想一會兒,睡一會兒,腳上的傷有時也會發出刺痛,加之昨天摔下山坡的傷處也會陣陣發作,下午便在昏睡之中度過了。
到了夜間,雨勢更大,窗紙上斑駁影印,好似畫出了許多奇怪的圖形。風吹雨襲,遠處傳來瀑流湍急之聲,又有奇怪的隆隆回響不絕於耳,嶽如箏久久地望著未關上的房門,心中忐忑。
她裹緊了被子,躲在黑暗中。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她習武,性情爽朗,但是每到這種狂風暴雨的夜間,她都會從心底泛起陣陣恐懼。這種恐懼說不清道不明,似乎是夢魘,又似乎是幻覺,隻是會緊緊地纏住她,讓她無法呼吸。
師兄常笑話她,看上去膽大潑辣,實則像個怕黑的小孩子。嶽如箏雖不服,卻也無法解釋。
她就這樣瑟縮著,度過了在南雁蕩的第二個夜晚。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屋後的溪流應該已經暴漲,嶽如箏能聽到嘩嘩的水聲流向遠處。
天色漸漸轉好,嶽如箏不再發燒,但唐雁初還沒有回來。嶽如箏的心開始變得七上八下,由之前的擔心他不能及早趕到北雁蕩,變成擔心他能否安全回來。她抑製不住自己的胡思亂想,開始後悔為什麼要讓他冒雨前去找師伯。他走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帶雨具,就算帶了雨具,又該怎麼拿?他雖生活在山中,但畢竟沒有雙臂,如果遇到山路陡峭,會不會出事……嶽如箏越想越愧疚,早上都沒吃東西,一直呆呆地望著微掩的房門。
臨近中午,嶽如箏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卻正在這時,她聽到了院中竹籬響動,有人走了進來。
“小唐!”她情不自禁地高聲喊著。
腳步聲朝這房間靠近,隨後,房門被輕輕推開。嶽如箏看到進來的人時,開始還怔了一怔。那人身穿著濕漉漉的蓑衣,頭戴蓑笠,臉龐被遮住了一半。但他走到床邊,蹲下身揚起臉看著她,她便看到了唐雁初那雙漆黑透亮的眼睛。
他的頭發有些淋濕了,覆在臉側,嘴唇有點發白。但眼神依舊清澈。
嶽如箏鬆了一口氣,捂著胸口,有些誇張地道:“嚇死我了!”
“有什麼可怕的?”唐雁初微微詫異地道。
她終於開心地笑了,道:“我擔心了好久,真怕你出事。”
唐雁初淡然地道:“我走慣山路,不會有事的。就是昨夜雨大,耽誤了一些時間。”他頓了頓又道,“我見到你師伯了。”
“真的嗎?”嶽如箏欣喜地直起身子,道,“他說什麼了?”
“我把你的瓔珞和信箋給他了。他這時應該已經和你師兄上路,趕往廬州。”唐雁初想了想,又道,“你的瓔珞我帶回來了,在我懷裡。”
嶽如箏輕輕伸手,自他懷裡取出了那海藍色珍珠瓔珞。他雖穿著蓑衣,但裡麵的衣衫也已經濕透。
唐雁初看她將瓔珞係好,藏進了衣領,又道:“你師伯還叫你先留在這裡養傷,等他們解決事情之後,再來接你。”
嶽如箏心裡的大石頭總算暫且落下,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望著唐雁初隱在蓑笠下的臉,道:“謝謝你,小唐。”
唐雁初抬了抬頭,還是很平和的樣子,甚至沒有像嶽如箏預計的那樣笑一下。
嶽如箏見他還穿戴著蓑衣蓑笠,便伸手道:“我幫你換下這身衣服。”
唐雁初卻往後避閃開,道:“不用,我自己回房去換。”
嶽如箏有些失落地看著他走出房間,心想自己素來大大咧咧,是不是讓這個內向的少年有點抗拒。她坐了許久,唐雁初才重又回來,他已經脫掉了蓑衣蓑笠,換了另一件暗藍色的衣衫,樣式與之前的一樣,都是隻到腰下的短襦。腰間係著同色的帶子,下麵穿著玄色的長褲,褲腳依舊卷起。這時才是二月上旬,他卻光著雙足走路,沒有穿鞋襪。
他走到床前,俯身看了看籃子,怔了怔道:“你怎麼沒吃完?是不是不習慣吃這些東西?”
嶽如箏忙道:“不是,我是因為心裡擔憂,所以早上沒吃。”
唐雁初睨了她一眼,道:“我去做飯吧,你吃了一天乾糧了。”
嶽如箏看他臉色有些蒼白憔悴,便道:“你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不累嗎?不去休息一下?”
唐雁初隻是搖了搖頭,銜著籃子便走了出去。
吃午飯的時候,他依舊隻是坐在一邊看她吃完,收拾之後才離去。她想叫他一起吃,但抬眼望到他那雙幽深得讓人心顫的眼睛,便默默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