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靜山空見一燈(1 / 2)

廬州月 紫玉輕霜 8671 字 7個月前

從那之後,小院又恢複了平靜,也沒有彆人再來找唐雁初。嶽如箏對這並不是很在意,沒有追問下去。她隻是好奇地問他那天說的是不是平陽方言,唐雁初告訴她,那天說的確是平陽話,此處方言與閩語接近,在廬州生活的嶽如箏自然是聽不懂了。

嶽如箏想了想,又問道:“那你平時跟我說的話,我為什麼能聽懂?我聽你講話,好像還帶著其他地方的口音。”

唐雁初怔了一會兒,道:“我並不是平陽人。”

“那你是哪裡人?”嶽如箏問道。

他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於是這個話題又被終止了。

經過這次莫名其妙的吵架,還有打鬨之中他忽然的不悅,嶽如箏覺得唐雁初其實並不像表麵上看來那麼淡然,就好像一池冰封的湖水,底下暗流盤旋,或許稍有觸動,就會激起浪花。她一向不拘小節,與師兄邵颺在一起的時候,更是打打鬨鬨,不分你我。這樣性格的她,在唐雁初麵前,漸漸感覺到如履薄冰,不敢造次。

但好在唐雁初大多時候還是安靜,嶽如箏知道他每天都會背著竹筐進山,有時背回很多藥草,有時空著回來。她曾問他為什麼沒有藥草也要進山,他隻是淡淡地回答說,習慣進山去看看。有時候,他會背著整理好的藥草下山去賣掉,一走就是大半天。回來的時候,竹筐裡時或多一些米糧,時或多一些新鮮蔬果。他自己吃的不多,卻會做各種味道的菜肴。嶽如箏沒有見過他是如何煮飯做菜的,他想必也不希望她看見。

嶽如箏每天都坐在書桌前吃飯,唐雁初還是像以前一樣,先給她送來飯菜,再自己出去吃飯。她曾叫他拿來碗筷跟她一起吃,但是他卻沒有答應。

兩天後,嶽如箏吃完午飯,見前幾次都是唐雁初吃完飯再特意過來收拾,而如今自己腳上的傷處已經不是很疼痛,便輕輕起身將碗筷放進竹籃,朝房門外走去。

房門並未掩上,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卻正見唐雁初坐在外屋的桌前,右腳擱在桌上,用腳趾夾著筷子在吃飯。他的腿抬得很高,身體正努力地前傾,兩側的衣袖孤零零地垂著。她這些天雖然已經漸漸習慣他做事的方式,但畢竟還是第一次看他用腳來吃飯,一時怔了怔,站在門口。

唐雁初本來是側對著她的,忽然發現她站在自己身邊,眼神一黯,很尷尬地停下了動作,默默放下筷子,無聲無息地把腳放到了地上。

“小唐……你吃飯吧。”嶽如箏趕緊道。

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道:“吃好了。”

他的碗裡分明還有很多飯菜,可他卻直接站起身,一個人走了出去。

嶽如箏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自覺不安,站了一會兒,還不見他進來,便提著籃子走到門口。

唐雁初正背對著她坐在院中的水井旁,卷起了褲腳,雙腳踩在水盆裡搓洗著衣服。她看得出他洗的正是她前天換下的臟衣,因為是背對著她,嶽如箏看不到他腳上的動作,隻能看到他身子微微前傾,空垂下來的衣袖隨之不住晃動。因為怕他生氣,嶽如箏麵對著他的時候一直都不敢正視他的身體,隻有在他背對自己的時候才敢仔細地看他。唐雁初其實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雙臂,隻是在上臂大約一半處便都斷了,也不知道是天生如此,還是後來造成的。

唐雁初此時用腳斜抬起木盆,將水倒儘後,側過身子,看了她一眼。嶽如箏正要解釋,他倒也沒再說什麼,站在水桶邊,用一隻腳夾住水瓢,一下一下地往盆裡舀水。嶽如箏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把籃子放在水井邊,見他赤著腳站在潮濕的青石地上,現在還是春寒料峭,他的腳背也冷得有些發白。

嶽如箏不由道:“小唐,要不要我來洗?”

唐雁初此時已把水倒滿,頭也沒抬地坐在了凳子上,道:“不用。”他將雙腳放進水裡,用腳趾夾著衣服上有墨痕的地方用力地搓洗,洗了一會兒,才又道:“你不要以為傷口不疼了,就來回地走。”

嶽如箏笑了笑,道:“不礙事的,其實我以前也受過傷,隻是這次一路奔波,傷口長得慢了一些。”

唐雁初抬眼望著她道:“你不怕總有一天會傷得很重?不是每次都能有人來救你的。”

嶽如箏滿不在乎地道:“既然在江湖生活,總不能怕這怕那的。”

唐雁初也沒再繼續說話。

嶽如箏看著周圍,這院子前臨粉瓣盈盈的桃林,後倚層層鬱鬱的山巒,環境十分清幽僻靜,隻是在這住了那麼久,除了上次那個老者之外,再無他人出現。

“小唐,這前後都再沒有人家了?”

“沒有。”他認真地洗著,道,“這裡就我一個人。”

她想了想,問道:“你上次說自己不是平陽人,那是後來搬到這裡來的嗎?”

他的動作稍稍一頓,又隨即抬起木盆倒完水,用雙足絞著衣服擰乾,才道:“我九歲後才到了這。”

他麵容清秀,五官標致,卻始終神色淡漠,好像這世間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讓他歡喜悲傷。但每次當他用那雙黑如點漆般的眸子望著嶽如箏的時候,她都會無端地一陣心寒。他的眼裡不含情感,卻好像深及千尺的古井,寧靜到極致,清冷到極致。

“那,你的家人呢?”她側著臉,望著他好看的眉眼,大著膽子問道。

他的呼吸滯了一下,坐在凳子上,挺直了上身,衣袖在微風中輕輕拂動。

“我沒有家人。”他說罷,站起身,用腳推著木盆朝水井邊的青竹晾衣架走去。他走到一半,又回頭道,“你坐下。”

嶽如箏隻好坐在凳子上,看他推著木盆走到竹竿前,用左腳站著,右腳夾住衣服的一角,抬至半空抖動開來,隨即用力一甩,便將那衣服掛在竹竿上,再抬高右腳,幾下就把粘在一起的衣服扯平晾曬好。他的左腿一直穩穩地站立著,身子也不會亂晃,即便右腿抬至那麼高的位置,仍是從容不迫,好像早已習慣。

微暖的陽光下,嶽如箏的淺紫色短襖被晾了起來,被山風一吹,輕輕地滴落水珠。

他站在那顏色亮麗的衣服前,出了一會神,回過頭卻見嶽如箏正吃力地彎下腰洗著碗筷,不禁快步上前,道:“不是叫你坐下休息的嗎?你是不是想讓傷口都裂了?”

嶽如箏用手背撩過散落的長發,道:“我沒用力,沒有關係。”

他有些生氣地用腳去踢了下她身下的凳子,道:“你是不是嫌我用腳洗碗,覺得臟了?”

“沒有啊!你怎麼會這樣想?”她睜大眼睛望著他。

他緊抿著嘴,雙腳還踩在水裡,嶽如箏見水井的井欄上掛著一塊半濕的抹布,便伸手拿來,一把抓著他的腳踝,不顧他的反對,替他將水擦乾,再放下卷著的褲腳,把他脫在一邊的草鞋踢過來,道:“穿上吧。”

唐雁初站著不動,嶽如箏有些惱怒抓起他的腳就要幫他穿鞋,他使勁一掙退後一步,道:“我不要你幫。”

“我沒有故意要幫你。”嶽如箏賭氣道,“我吃住在你家裡,難道自己洗個碗都是存著壞心嗎?”說罷,也不再理他,顧自衝洗碗筷。

唐雁初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雙腳,慢慢穿好了草鞋,蹲在她身邊,看她洗碗。嶽如箏的動作有點粗魯,手腕一揚,濺起幾點水珠,落在了他的臉上。她有些尷尬地望著他,他沒有生氣,隻是側著臉,在肩頭擦去了水珠。嶽如箏看他抬起頭,才放下心,朝著他微微一笑。

此後的幾天裡,嶽如箏都是等唐雁初吃完飯,才拿著竹籃出去給他。她知道他不願意讓彆人看見自己吃飯的樣子。唐雁初雖然很貧寒,沒有什麼大魚大肉給她吃,卻每天都出去挖薺菜菌菇。她坐在窗前的時候,就能看到他認認真真地在水井邊洗菜,神情專注得甚至有些謹慎。

她也曾經看到他打水,水井上有轆轤,可以搖著木柄轉動井繩提起吊桶。他卻隻能光著腳踩著那木柄,裝滿了水的木桶很重,他的腳背繃直,腳趾下彎,使勁地壓住木柄慢慢地轉。等到水桶被升到井口的時候,他就用腳緊緊壓住木柄,再側身彎腰,用牙齒咬住井繩,猛地發力,才能將滿滿一桶水拎到井口石沿上。有幾次,她都以為水桶要翻倒,驚得想要衝出去幫他,但好在他還是會迅疾地膝蓋頂著,隻是有時會灑出很多水,濺濕了他單薄的衣衫。

她驚訝於他竟然能咬住那一桶水,他彎腰去咬的時候,腿跟身子成詭異的角度,嶽如箏幾乎看不下去,不知道他要受多少苦,才學會這樣去生活。

但是唐雁初始終神色安靜而內斂,隻有一雙幽黑得好像濃墨點畫而成的眸子裡,偶然會有所波動,有所光亮。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嶽如箏可以慢慢地在院裡院外走。唐雁初跟她說的話還是極為有限,晴朗的時候,她會搬著小凳子坐在院裡,唐雁初也慢慢適應生活裡突然多出了這樣一個人,他會坐在她身邊用雙腳洗衣、砍柴、擇菜……

嶽如箏問過他是不是十年來一直獨自住在這裡,他帶她去院後不遠處的一處叢林,林邊有一座墳墓。墓碑上隻刻著“先師之墓”四個字。夕陽如血,墓上青草初生,與四周的古樹一起隨風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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