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如箏與邵颺離開水榭之後,一路上都默默無語。走到半路,邵颺拉住她道:“如箏,師傅也是為你著想。你不要這樣悶悶不樂。”
嶽如箏低垂眼簾,望著道邊青青草苗,道:“我隻是覺得難過。為什麼你們對小唐一點感激之心都沒有,反而追究他的身份,還質疑他的動機?”
邵颺不悅道:“我不是已經跟你提出,可以拿錢物去送給他嗎?你還想怎麼樣呢?”
“我說過他不會要的!”嶽如箏提高了聲音,衝著他道,“當天我就叫你再等等,等他回來後再走,你非要拉著我下山!”
“你不覺得他是有意避開我們才去了深山嗎?人家不想跟你道彆,你為什麼還那麼傻?!”邵颺見她至今還耿耿於懷,不由也惱怒了起來。他走到嶽如箏身前,打量她一番,道,“嶽如箏,師傅現在內力全無,你卻還想著那個唐雁初,我看你真是不像話了!”
“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哪有想著他?我隻是為他鳴不平……”不知怎的,嶽如箏一邊憤憤地說著,一邊覺得自己的臉一陣陣發熱。
邵颺冷笑了一聲,負手道:“這樣最好。我現在就去聽雨山莊,你好生待在小築,不要再惹師傅生氣。”
嶽如箏本來是想與他一起去,但眼前兩人之間氣氛尷尬,她又想到當日遇到的聽雨山莊少莊主那驕縱的樣子,便懨懨地回了聲“知道了”,就獨自回了小樓。
邵颺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忽然覺得自從她在南雁蕩住了這十幾天之後,就變得喜怒無常,更讓人捉摸不透。以前的嶽如箏,很容易生氣,卻也很容易就釋懷。她看來似乎什麼心事都沒有,成天如同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但邵颺卻知道,在她心靈深處,時常會有說不清的陰影纏繞。就好像她最怕大風大雨的黑夜,她自己都不知原因,卻難以擺脫這份畏懼之感,與她這自幼習武的身份十分不符。
邵颺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嶽如箏時的情形。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春夜,他正在大蜀山下的溪邊練劍,師傅則在不遠處的梅林彈箏。那時新月初升,皓白無瑕,整座廬州城都被這素潔之光覆上了一層靜謐。就在這月光之下,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從山間小道而來,神情恍惚,孤單無依。
當時的邵颺,也不過十二歲,乍一見這癡癡呆呆的女孩,嚇了一跳。女孩卻停在了離他不遠處的梅樹之下,也不說話,直接坐在了樹下,抱著梅樹便閉上雙眼睡了過去。她的臉上滿是塵土,頭頂上鬆鬆地梳著兩個丫髻,樣子很是狼狽。但她睡著的神情很是沉靜,伴著梅林中飄來的古箏之音,她那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好像已經走過了千山萬水,經曆了重重磨難,終於找到了可以暫時棲息之處。
邵颺收起劍,躡手躡腳地進了梅林,找來了師傅。江疏影帶著他來到女孩身邊的時候,她還在熟睡之中,瘦小的身子緊緊倚靠著梅樹,露在裙外的雙腳是光著的,也不知是沒錢買鞋,還是在流浪中丟失了。她的腳上滿是傷痕,細細的腳踝有些發青,想是春寒料峭,受凍所致。
於是師徒二人便靜靜地坐在了梅樹邊,伴著那皎潔淺淡的月色,伴著時有時無的梅香,伴著這如同失群孤雁一般的女孩。
很久之後,女孩才揉著眼睛醒了過來。那時,已是月上中天,滿城寂靜。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的這師徒二人,卻未曾讓她十分驚訝。她還是睜著一雙圓亮卻又迷惘的眼,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
“你叫什麼?從哪裡來?”江疏影輕聲慢語地問。
女孩茫然地坐著,月色下,她的眉眼其實很漂亮。隻是她好像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卻又找不清回憶的方向。
坐在她身前的邵颺見她呆坐不語,便湊上去問道:“你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了?”
女孩下意識地往後閃了閃,背靠在梅樹上,想了想,才小聲地道:“箏兒。”
她說的並不是廬州話,好像帶著點南方口音。其實邵颺和師傅一直也不確定,她說的到底是什麼名字,或許是珍兒,或許是真兒,也或許根本不是這個發音……
後來,江疏影將這個連自己名字都說不清的女孩帶回了印溪小築。
“那夜月色清雅,你恰好在箏音之中而來,以後就叫你嶽如箏吧。”江疏影俯下身,對著已經換好了乾淨衣衫的女孩道。
小小的嶽如箏仰起臉,望著天上的明月,眼裡忽然溢出了晶瑩剔透的淚水。邵颺不知所措地摸摸她的頭發,想要安慰她幾句,她卻抱著他的手臂,戰戰兢兢地道:“我可以,留在這裡了嗎?”
……
從此之後,嶽如箏便留在了印溪小築。她除了能說出自己的小名之外,還知道自己是在正月初一,這個除舊迎新的日子出生的。嶽如箏一直說自己有個姑姑,美麗溫柔的姑姑有一個大大的箱子,裡麵藏著許多小巧的貝殼,還有一個能聽到海浪之聲的海螺。可是她卻說不清自己為什麼一個人到了廬州,也說不清她的姑姑究竟在哪裡。
有的時候,年少的邵颺甚至曾猜測,這個有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動不動就會眼淚汪汪,但笑起來便又忘卻了一切憂愁的女孩,會不會是從月宮偷偷下凡,卻不慎忘記了回家之路的小仙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