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無風無雨, 連夏季常有的蟬鳴, 都像是避諱著什麼一樣,沒發出半點響動。
第二日清晨, 園子在此起彼伏的鳥叫聲中艱難的恢複了意識,眼皮間像是粘著厚重的膠水層, 身上所有的大關節都如同戴上沉甸甸的鐐銬, 黏稠的霧氣如同一條大蛇,壓的她一時之間都沒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
園子做過十幾年的人,人生病, 從來不會有這麼具象的感覺。
這也不像是安無,據她所知, 神明生病一般都說是“被刺傷了”, 字麵意思理解該是切膚刺痛, 而現在……
園子眼角蜇疼,稍微動上一動,隻覺得自己好像躺在一座泥潭裡, 渾身上下非常重, 並且越來越重, 壓迫到最後,關節的縫隙裡又生出股碾壓似的疼痛。
有那麼一瞬間,鈴木園子以為自己肯定疼哭了, 等那陣子鈍痛過去,她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她剛才根本就沒能發出聲音。
因為動一下都難,園子捂著被子無聲無息的哭了一早, 連紙門推拉的聲音都沒有聽到。
麻倉葉王拉開被子的時候,見到的是一張比他想象中更加狼狽的臉。
她的整張臉被眼淚糊的亂七八糟,沾濕了的鬢發黏糊糊的貼在臉頰上,淚水溢出的間隙裡,能看到一道道虛妄的黑氣正糾纏著她的眼珠。
刨掉這些浮於表麵的東西,她委屈哼唧的神態到算得上一如既往。
少女蜷在被子裡,明明哭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喘不過氣來了,但每一寸肌肉依舊崩的緊緊的,好像僅僅是因為抽氣收縮一下鼻翼的力道,都能帶來不可忍受的疼痛。
仔細聽了半天,好不容易在細小哭嗝的間隙裡,聽清了她含在嘴裡的短詞是疼。
這是委屈的狠了呀……
葉王不為所動的壓好了被麵上的褶皺,耐心的掏出手絹吸掉了被褥上沾染的眼淚,末了才緩緩抬手,輕柔的摸了摸她的眼瞼,像是毫無察覺一樣輕聲的問:“怎麼了?”
園子眼睛裡積著一包一包的眼淚,眨出去了又有新的湧出來,沒兩秒鐘枕邊又濕了一層,努力了半天,愣是沒看清眼前這張臉上的神情,隻是朦朧間察覺到似乎有人在安慰她,積攢了一上午的委屈登時找到了發泄的路口,嗚咽一聲後哭的更慘了。
“疼,”她抽抽了好幾下:“好疼啊……”
眼珠深處湧動的黑氣蠕蟲一般的運動著,園子的指尖也帶著異樣晦澀的氣場,原本他是想抬手想抓下人家袖子的,結果太疼,半道上又把手縮了回來。
下一秒,溫熱的手掌附上她冰涼發抖的手背。
園子聽到有人輕聲問:“哪裡疼?”
那人等不到回答,又低下頭來,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廓——那力道對現在的她來說又疼又癢——蹭完之後不顧她哭的更厲害,還要強人所難。
“說說看,到底是哪裡疼?”
園子新說我都喘不過氣了你還讓我說話,想抬手把頸邊那張臉打開又沒力氣,最後把嗚咽的聲音全都吞在鼻子裡,隻顧著哭疼。
似醒非醒的哭到最後,園子感覺到有人正慢慢懷抱上來,雖然力度不是很合她心意,不過安慰感夠了。
迷糊中,園子聽到有人在她耳邊不厭其煩的說“不疼”,“不疼”,到了最後,好像又變成了“聽話”“聽話”。
傍晚,麻倉葉王收攏了山居附近結界處望風的紙人,轉去後院看她。
鈴木園子像是哭累了,還保持著早晨的姿勢蜷在被子裡,指尖時而抽搐兩下,像是整個人都被淚水泡的更軟了些,眼角還是紅的。
葉王盤腿坐下,指尖點過她眼角的粉紅色,使勁蹭了蹭,滿不在乎她的連綿不斷的哼唧聲,慢條斯理的撩起她的眼皮。
接著便神色一肅。
那層蠕蟲一般湧動的黑線不止沒能深入,他磨蹭著少女眼角的力道不由變的更重,一天下來,黑色似乎還變淺了點。
麻倉葉王皺著眉頭掀開了被子,並不溫柔的扯斷了少女的腰帶,拉開衣服後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越打量神色越壓抑:神明患上安無,身上便會產生淤青似的痕跡,刻意汙染之下遍布全身都有可能。
但是她渾身上下,居然白皙柔軟如常。
——他的手法不會有錯,她的眼瞳中也確實出現了黑線,怎麼可能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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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接受信眾祈禱,信眾的心思良莠不齊,神明的靈體也會隨之變得駁雜,一有觸動,最容易動搖墮落。
所謂的瘴氣結晶,為的就是引動神明內心潛藏的惡意,無聲無息間使祂墮落,然而園子……
園子她內心一點惡念都莫得。
往壞裡說的那些惡意——嫉妒貪婪求不得——鈴木大小姐的生長環境,根本就沒有這些東西生存的土壤,對一生之敵工藤新一那等級彆的存在,也不過是逢年過節求神拜佛的時候,暗搓搓希望他能早日聰明絕頂,變作一個斑駁的禿頭罷了。
而往好裡說的那些執念——比如拯救世界庇佑人類殺儘妖魔之類——園子的生活狀態,注定了她百分之九十的情況下,都是被寵愛被包容的那一個,能長成一個懂得拿愛去回報愛的正常姑娘而非嬌蠻鬼,就已經是關懷式教育的勝利了,打哪也催生不出這般舍己為人的偉大情懷。
就算想發散下,將執念引導成心魔,也莫得機會。
如此這般斷斷續續半個月,除了疼、渾身沒勁、嗜睡等並發症,鈴木園子愣是沒墮落。
又是一個豔陽天,無色的結界過濾到了大部分的紫外線,倒是一點不刺眼。
園子渾身沒勁的的窩在一把寬大的椅子上,整個人肉眼可見的瘦了一圈——之前她都不知道神明也是會變瘦的——骨像好看的人瘦了會更好看,鈴木園子的圓臉瘦掉了弧度後。似乎連聒噪又輕浮的部分也一起瘦掉了,看著沒那麼咋呼,柔和的日光鋪滿她輪廓分明的臉頰後,乍一看居然也柔弱嬌軟起來。
沒一會兒,套著沙爾瓦·甘納殼子的麻倉葉王來給她送午飯。
她抬了抬眼,縮在椅子上沒動。
Boss不動如山的踏上回廊,將托盤放在一旁的案幾上,特彆自然的上前了兩步,抄手將她從椅子上抱了起來,然後自己傾身坐下,輕柔的將穿著紅色軟袍的少女攬在膝頭,拿起筷子就準備喂飯。
葉王用筷子攪了攪湯碗,餘光正瞥見少女細瘦的手腕:她眼中裡的黑線已經細的幾乎看不出來了,神明本身的能量和汙染源的能量一起抵消消耗,區區半個月,就瘦成了完全可以被男人攏在懷裡的大小。
但是她依舊沒受汙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