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 園子似乎在睡夢中聽到了異常的雷聲。
半睡半醒間她不自覺抽了抽鼻翼:熟悉的茶香味幾不可查,說明麻倉葉王不在。
園子艱難的睜開眼睛, 周身溫暖的如同冬日浸在溫泉池子裡,骨頭縫隙間經久不散的寒氣被熱水一點一點逼出身體,束縛的讓人忍不住想哼哼兩聲。
她眨了眨眼睛,暖黃色的視覺畫麵中, 有冉冉上升的輕煙自左側出現,有生命似的繞到她鼻端, 輕輕嗅一口, 胸前壓了半個月的火氣都清了大半。
園子醒了也當沒醒, 感受著身體久違的輕鬆,要不是陰影綽綽聽到了腳步聲,怕是能忽略掉環境的不自然, 兀自在輕鬆和溫暖中沉醉下去。
“您醒了嗎?”
園子似睡非睡,朦朧間看到了一位長發的巫女, 心說這畫麵挺熟悉啊, 她上次在麻倉家醒來時, 似乎也有一位巫女問過她這句話。
這位巫女業務能力明顯更強, 麵對她這個女神時,動作也更自如。
年長的女性舉重若輕的把她從池子裡撈出來,拿出塊淺紅色的布巾, 不動如山的幫她擦乾淨,回身又抽了另一件寬大的軟布袍子出來,從套頭到係帶, 給她穿衣的動作,細致溫柔的像是照顧一位初生不久的嬰兒。
一邊打理,還一邊切實的安慰她:“被大天神祝福過的淨水,能洗去意外沾染的瘴氣,您現在覺得舒服些了嗎?”
園子懵懵然點頭。
巫女像是完全能體諒她精神狀態上的異常,更加輕柔的說:“麻倉家早前就查清了帕契族那祭祀收集了汙穢之物的路線,後又通過破碎的符咒,定位了對方結界的位置——但他手腕高杆、用的還是少見的古法,隱蔽能力極強。”
“所幸高天原出動了幾位殿下,還是趕在他攜裹結界渡海去美洲之前,將您搶了回來。”
“放心吧,”到了最後,巫女的聲音憐惜異常,聲音不大但格外可靠,儀式感十足的宣布道:“您已經安全啦。”
說是這麼說,但轉過身去時,這位中年巫女的神色還是不由的沉下了些。
事情其實根本還完。
這事當初報上高天原時,便立即引起震動:
一位新生的、位格可能很高的福神,居然要被害死了?!
【這是怎麼鬨到這個地步的?】
——來自諸神同樣的疑惑。
然後他們聽到了一連串似是而非的說明。
大國主當時就呸了一聲,驚訝並嫌棄:“……談戀愛談的?”
萬千光柱的另一邊,稻荷神嗬嗬一笑,“這叫哪門子談戀愛?”
“這踏馬不就是被綁架了嗎?!”
“妖孽叢生之後,高天原的威懾力本來就很成問題了,現在連渡海而來的外道都敢隨意冒犯,不給點教訓,還真當諸神拿他們沒辦法了?!”
“可他到底是精靈王的眷屬一族……”有輕柔的女聲這樣勸道。
“歸根結底也隻是眷屬一族,”稻荷神繼續冷笑:“你我誰少了眷顧的人類了,了不起抓起來後通報一聲,他擄掠神女的罪名板上釘釘,北美那幫外道難道還敢抵賴不成?”
戰國時代神道衰落,天照大禦神留在人間的血裔天皇,都成了各方割據勢力不斷倒手的傀儡,妖魔鬼怪更是肆意遊蕩,遂有大神憤憤不平提議道:既然已經這樣了,不如乾脆拿那外道做個筏子——正好他出身能力倒都還拿得出手——臨之以威後豎個典型,好煊赫我等神道的威嚴!
提案後諸神聚眾投票,八成讚同,遂通過。
接下來整整大半天的時間裡,他們千挑萬選你掙我多,圍繞著【如何才能更好的煊赫威嚴】這件事列出了具體方案一二三四。
你來我往之後,終於定下了行動方案,準備擺下了出動神數最多、光影特效最好、裝逼架勢最大:天之陣。
總體是個圓形,以束縛為主,畢竟計劃是先抓住了,發了通稿帕契族之後,再決定如何處決。
說到如何處決……
“殺了太簡單了,以眼還眼以眼還眼,關去黃泉津國,先受三百年瘴氣纏身之苦吧!”
“那新生的女孩白遭這一通罪,無論如何要讓她把氣出了,若是她想,這人便讓她決定如何處置算了。”
有神跟著笑道:“也是,聽說那孩子是被迷惑後才上了他的當,說不定心裡還惦記,她出生在外還額外受那許多的磋磨,也是我們這些前輩的失責,便把那外道祭祀送她處理算了。”
大國主翻了個白眼:“你這一說,我們倒成搶親的了?”
“也行,”有神完全不管他的吐槽,兀自回答說,“重要的是先將孩子救回來,等抓住了呢外道,殺不殺再說吧。”
雖然具體處罰方式不得不待定一會兒,但就算隻是抓人,也要抓的舉重若輕、抓的瀟灑漂亮、抓的足有威懾力!
因此大家又開一輪會議,選擇黃龍神來打頭陣:這神文學素養奇佳,隨機應變能力也頗強,居高臨下質責問罪時特彆提逼格,尤其聲音好聽,高亢嘹亮又不乏威嚴,可以說是很標準的播音腔了。
如此這般一通(雞毛蒜皮的)安排之下,出高天原的部隊浩浩蕩蕩雲氣十裡,地上再有陰陽道出的人手舉幡打旗一通配合。
那架勢,彆說是搶親了,說是處理滅世魔王都有人信!
巧的是,被他們圍住的那個人,五百年前還真就是個滅世魔王。
所以本就心虛(也可以說是警戒)異常的BOSS,在看到這架勢的第一瞬間,第一反應就是:難道我暴露了?
緊跟著下一個念頭:我是怎麼暴露的?
麻倉葉王看著滿天雲霞和雲霞上的人(神)影,早先被驚雷直直劈開結界造成反噬的左手,還在微微的發著抖。
他掌心攥著一片粉色的衣料。
可惜雷批下來的時候,穿那件粉紅色衣服的家夥就被一道不知道來處的巨力從他身邊拉開了,饒是麻倉葉王這樣的反應能力,在反噬之下,依舊隻搶回了這一點點邊角。
但是葉王並不擔心她的安全。
她福緣深厚位格必然很高,瘴氣纏身依舊不見墮落,資質如何不必多提,要不是早早被他攏在掌心裡,在誕生之時便被引回高天原,那必然是諸神珍之重之的寶物。
隻是那寶物不愛他。
麻倉葉王看著漫天神佛,雲霧吞吐間浩浩湯湯以至於天地無色,這場麵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為比五百年前麻倉家全家出動時大的多,不過倒也配得上他跳出黃泉脫離彼岸之後的身份。
而熟悉……
北美殼子的葉王眯起眼睛喟歎一聲:總歸是被人圍攻,總歸是被人出賣,五百年前五百年後的,沒什麼區彆。
想到這裡,他的視線不由自主的向下偏移了些,天之陣對應的下方,麻倉家諸位儼然守衛在側,傷勢儘複的麻倉葉賢收眉斂目站在長輩們身後,全然看不出一個月前滿身血汙的狼狽樣子。
該是立大功了吧……
他要還是麻倉家的當主,大概也會喜歡這樣的晚輩。
葉王想,那晚在園子房間感受到的靈力異常果然不是錯覺,那股靈氣,分明就是麻倉葉賢的氣息。
之前園子為什麼拚了命也要回去救他,他原本已經不想追究了。
但此時想來,可能真的有些他不了解的持續的(請重讀)聯係存在於這兩個人之間。
他對鈴木大小姐的情商很有些固執異常的偏見,總覺得要是沒人故意引導,以園子的腦袋,怕是被他帶去了帕契族地,都意識不到自己身上的的異常是他動的手。
而園子……
麻倉葉王想付出的心血總不是假的,哪怕後麵傷害了鈴木園子,之前那一年的付出到底真的吧?
早就知道神明無法被馴服,園子也一再聲稱討厭他,後期更是把“去死吧”這樣的話掛在嘴邊,但他從來沒考慮過——可能是園子哪怕說著“恨”,也從來沒有任何墮落跡象的緣故——他總把那些聲嘶力竭的抱怨,單方麵當做小孩子脾氣,沒考慮過:她真的會將自己的身份透露給麻倉葉賢。
怪不得說【有人殺你我不會難受了】……
原來那個時候,就已經決定要送我去死了嗎?
葉王眼睫微動,無可無不可的哼了一聲。
上方,有振聾發聵的男聲責問:
“瀆神之人,你可知罪?”
麻倉葉王無可無不可的哼了第二聲,倒沒覺得這話貶低了他。
五百年前,當時的麻倉族人,也曾將他試圖超越凡人界限的行為,稱作瀆神。
得知他有這念頭的時候,族中長老嚇的一夜三驚滿身虛汗,還有一個生生給氣病了。
後來這股氣氛觸底反彈,眾人列陣圍攻他時,貓又股宗曾說“它心目中的麻葉童子已經死了,站在那裡的,隻是一個頂著麻倉葉王殼子的惡鬼”,話音沒落,麻倉家人便義正言辭的附和道:“說的對,我麻倉家沒有這等瀆神之人!”
葉王原本因親密式神一句話而破碎的心臟,麻溜的被第二句給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