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九年
長春宮
十一月的天透著霧蒙蒙的寒意,中庭石路兩旁的矮杉紋上了沁白的顏色。台階帶著些許微滑,劉裕拎著炭盒走得小心翼翼。
“怎麼這麼許久?”浣月掀開簾子,迎著劉裕進來。
劉裕把炭盒放在外間,撲了撲衣衫,“天氣突然轉涼,內務府的炭俸還沒下來,長春宮的小主都在師父那兒取炭。這炭大都是年初的,不少著了潮氣,挑挑揀揀的拖到這時候。好在師父給咱們小主留了筐新炭,我等到人都走光了,才敢拎回來。”
“那就好,”浣月夾了兩塊兒新炭填進炭盆裡,“本來這黑炭就容易起煙,要不是新炭,屋裡的煙氣味兒就更大了。”
劉裕抻頭向內廳看了看,佟佳氏正坐在榻子上看書,遂壓低了聲音道“德妃娘娘那兒沒再送東西來?往年咱們都能從永和宮得些紅籮炭的。”
浣月看了劉裕一眼,搖了搖頭,“如今德妃管著東六宮,不好插手西六宮的事兒了。再說,咱們也不能總指望著人家。趕明兒個你領人去禦花園撿些鬆枝來,兌到黑炭裡,給小主的臥室驅驅寒氣。”
“誒,好,”劉裕躬了躬身子。
裕親王府
紅青油飾的庭柱,繪金的梁棟嵌著綠色琉璃瓦,大開的七間正殿螭吻壓脊,逾百年的樟子鬆越牆而過。
福全與內閣學士張廷樞在內室對弈,一隊侍從端茶奉水陪在兩側。
福全貴為親王,幾次出征,一身戎馬,下棋時也直挺著背脊。張廷樞文人出身,曾主持江南鄉試,頗帶些水鄉文士的風流。
裕親王下棋多前思後想,常舉棋不定,張廷樞倒樂得悠哉,趁著閒時靜觀牆上那副高高裱起的畫卷。畫上兩老人並坐在繁茂的桐樹陰影下,一首《詠桐老圖賜裕親王》被提在右上角,其獨特的黃色絹邊,彰顯著它禦賜的高貴身份。
“皇上與王爺真是兄弟情深,”張廷樞在裕親王後落下一子,“這寓意兄弟同老的畫作,王爺這兒當真是獨一份。”
裕親王捋了捋短須,微微笑了笑,“是聖上大恩,本王年老體衰,再擔不得什麼重任,隻能仰賴些聖上的恩德汲汲度日罷了。”
“王爺太過謙遜了,”張廷樞正了正棋盤上的落子,“王爺一生戎馬,隨聖上內定朝堂,外平胡虜,賢王一稱當之無愧。隻不過,如今皇子紛爭,到底牽連聖上家事,王爺急流勇退也屬應當。”
裕親王緩緩歎了口氣,“與君主來說,家事亦屬國事,聖上現今也是騎虎難下。本王老了,先皇在位時的儲位紛爭著實不想再經曆一次。”
張廷樞頓了頓落子的動作,抬眼看看裕親王道,“可王爺畢竟是聖上嫡親之人,又向來得皇上看重,想要乾脆利落地置身事外,怕是不易。就像此次的東嶽廟之事,王爺一番推拒,皇上還是囑了王爺從旁協理,若是八阿哥辦事不利,恐怕皇上也會問責王爺。”
裕親王彎了彎嘴角,麵目從容,“廷樞一向恃才傲物,如今怎也肯卷進這灘渾水之中?”
“王爺多慮了,”張廷樞撿起棋盤中的死子,“廣善庫的事兒晚生是才知一二,也多因近來八阿哥四處遊走。廷樞自打初入朝堂,就深受王爺照拂,也深知王爺為人。八阿哥一力挑起了東嶽廟之事,在皇上麵前也多方為王爺周全,王爺豈能全然不顧?不論八阿哥當初是怎樣得了這份差事,如今隻憑他的處事,廷樞自可斷言,王爺遲早要出手相助。”
裕親王聞言而笑,“知我者廷樞也,不過,東嶽廟及廣善庫的事兒也不是老夫一人能解的。關鍵還得看八阿哥有何能耐,值不值得老夫豁出這幅身子骨。”
四爺府
蘇偉的觀星台興修完畢,工匠特意給蘇偉搭了外梯,還在台子上釘了小桌。頭一天的適用,蘇偉興奮夠嗆,在台子上滾了一圈,差點兒掉下屋頂,好在四阿哥眼疾手快地摟住了他。
古代的夜空沒有汙染,入了夜後最大的光源就是朗月懸照,點點繁星映在黑色的布幕中,躺在台子上的人猶如沉進墨藍色的海洋。當然,如果身邊沒有某個最喜破壞氣氛的人就更完美了。
“蘇偉,我餓了,”四阿哥枕著手臂,伸腳踹了踹沉浸在浪漫情懷中的蘇公公。
蘇偉扁了扁眼,一個骨碌爬起來,“你等我一會兒。”
內廳燃著的炭爐裡被蘇偉埋了幾隻紅薯,一籠栗子,蘇偉拿著鐵鉤將燒得噴香的紅薯、裂了口的栗子勾出來包在牛皮紙裡,又在自己的庫存中挖出包牛肉脯,暖了壺米酒,端上了屋頂。
兩人就著小桌,吃了頓簡單卻異常可口的夜宵,外焦裡嫩的烤紅薯配著鹹香勁道的牛肉乾。燒紅的栗子顆顆飽滿,蘇偉剝的兩手烏黑。四阿哥樂嗬嗬地配著米酒,吃著現成的栗肉。蘇偉氣悶地舔舔嘴唇,電光火石般地伸手在四阿哥的臉上印了道油黑的爪印兒。
溫憲公主的婚期定在十一月末,臘八節前,京中就開始張燈結彩。
公主大婚這一日,佟佳氏府邸是車馬如龍。公主府距佟府不遠,原也是高門府邸,新漆的大門,掛著四盞大紅燈籠,很是氣派。
蘇偉跟著四阿哥赴宴,見到不少宗親官宦,成車的彩禮被拉進府門,看得蘇公公兩眼發紅。
四阿哥簡單敬了幾杯酒後就退了席,到公主府轉了一圈,確認溫憲公主萬般穩妥後,才起身回府。
回府的路上,四阿哥很是沉默,蘇偉歪著腦袋看了半天,伸手摸了摸四阿哥的額頭。
“爺沒喝醉,”四阿哥好笑地抓下蘇偉的手。
“那怎麼心事重重的樣子?”蘇偉眨眨眼睛道。
“你沒留意?”四阿哥微挑眉梢,“今天明相沒有出席,來的是他的次子納蘭揆敘。”
蘇偉不太明白,四阿哥繼續道,“皇阿瑪將溫憲下嫁給舜安顏,擺明了是想加深我與佟國維的關係。我猜,皇阿瑪是不想讓佟國維靠向大阿哥。如今不管明相有沒有猜出皇阿瑪的心意,他與佟國維間都將不可避免地產生嫌隙。”
“那,佟國維會靠向主子嗎?”蘇偉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緩慢地搖了搖頭,“佟國維老謀深算,他深知已經得罪於我,這回頭草是肯定不會吃的了。”
轉眼臘八節將至,京中各處都漾起臘八粥的香味。
西配院
清晨,伺候宋氏的侍女們敞開屋門,打了水伺候主子洗漱。
淨了臉的宋氏坐到鏡前,揉了揉眉心,“蘇培盛那兒怎麼樣?最近有沒有什麼舉動?”
漾兒打開宋氏的首飾盒,拿了隻簪子在宋氏頭上比劃著,“小主放心,最近大格格跟著師父學女紅,好幾天沒有到東花園去了。那蘇公公日日跟著四阿哥,也沒什麼機會到後院來。”
宋氏緩了口氣,看看鏡中的自己,“你們多留點兒心,蘇培盛在四阿哥身邊這麼久,誰知道他心裡做的什麼打算。”
“是,”漾兒挑了一隻柳葉合珠的簪子彆在宋氏頭上,“其實,奴婢看那蘇公公不像有壞心眼的人。昨兒個,咱們院裡的丫頭從那幫修屋頂的工匠嘴裡打聽出,蘇公公在自己房子上頭架了塊兒平台,說是看星星用。奴婢想著,那蘇公公可能還是好玩的心□□。”
“看星星?”宋氏挑了挑眉毛,“蘇培盛住在東小院裡,跟四阿哥就前後腳的距離,他怎麼敢這般沒規矩?”
漾兒愣了愣,“許是貝勒爺準的,四阿哥一向看重蘇公公的。”
宋氏抿了抿嘴唇,麵色沉鬱,“你去福晉院裡看看福晉起了沒,我要去給福晉請安。”
臘八節,宮中飲宴,皇上難得地興起,準皇子們行酒詩祝杯,結果一個個喝得沒了節製,宴席散後走路都畫圈了。四阿哥也未能幸免,回府的路上,對蘇偉一陣陣傻笑,蘇偉緊緊靠在車壁上,心裡泛起陣陣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