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初六,雍親王府
掌燈時分,暗房一改往日冷清,屋內燈火通明,屋外人影綽綽。
院門外探頭探腦的奴才們,時不時地聚在各個角落,對著投在窗欞上的影子指指點點。
福晉院裡
詩瑤打發了報信兒的奴才,快步回了福晉臥房,臉上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主子,都打聽清楚了,不僅蘇培盛,連張保、張起麟、王欽,凡是跟著咱們從阿哥所裡出來的,幾乎都被牽扯了。現在暗房裡頭是鬼哭狼嚎、哭爹喊娘的,聽咱們的人說,那甩鞭子、打板子的聲兒,隔著院牆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福晉正襟坐在軟塌上,手裡還握著書卷,神情倒不似詩瑤那般明顯的幸災樂禍,隻微微疑惑道,“這沒頭沒尾的,王爺怎麼突然想起懲治內監了?王府的賬目上半年才剛剛查過,沒聽說有多大紕漏啊。”
“欸,這哪裡是賬目的事兒啊,”詩瑤上前給福晉敲著小腿,“依奴婢看,王爺是一時開了竅,不打算再重用這幫閹人了。本來嘛,哪個府邸像咱們王府一樣,實權都握在一幫太監手裡。就像那個蘇培盛,仗著自己伺候王爺的年頭多,在府裡事事都要參上一手。如今,是眼見著連王爺也看不下去了,這才尋個由頭,把這幫陽奉陰違的一起料理了。”
福晉垂首思索了片刻,一根手指在書卷上輕敲了敲,“如果我沒記錯,王爺今天到刑部,就是為了處死幾個太監,好像還都是各個皇子身邊的。”
“對了,奴婢也想起來了,”詩瑤眼睛一亮,“王爺這些日子忙進忙出的,好像跟誠親王、十四爺他們都有關係。照主子這樣一提,怪不得王爺突然要處置蘇培盛他們了,這是怕步其他王爺的後塵?”
“太監乾涉主子行徑,在我朝是大忌,更何況是伺候皇子的,”福晉微微抬頭,神情多了幾分欣慰,“王爺到底是心明眼亮的,這時候棄了幾個奴才,日後在皇上麵前也好說話。”
“這朝上的事兒,奴婢可不懂,”詩瑤抿了抿唇角,抬頭往福晉身前湊了湊道,“奴婢隻知道,這王府裡的大事小情,本來就該由王妃做主,長史、屬官協理。早前,王爺總念著與蘇培盛的主仆情分,咱們不好忤逆。如今,王爺已然明白過來了,主子可不能再犯糊塗了。西配院那頭兒,不知有多少眼睛正盯著前頭呢。”
翌日,清晨
四阿哥出府辦事,身邊隻跟了幾個近身侍衛。門房牽來馬車,一個在門口掃地的小太監,快步迎了上去,搶先替四阿哥撩開車簾,躬身行禮道,“王爺請上車”。
四阿哥停下腳步,偏頭看了小太監一眼,淡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王爺的話,”小太監倒是一臉受寵若驚的模樣,慌忙跪下道,“奴才小祥子,剛進府不久,在雜事處當差。”
“嗯,”四阿哥抬步上車,車簾臨放下時,似隨口一句道,“今兒你跟著伺候。”
“是,謝王爺賞識,”小祥子回話的聲音很響亮,人也格外精神起來,跟著車夫坐到了車轅上,殷勤地替四阿哥關好車門。
將一切看在眼裡的侍衛統領傅鼐,若有若無地瞥了小祥子一眼,帶著一隊侍衛跟在了四阿哥的馬車兩旁。
午時,西配院
淩兮帶著年家的手書匆匆而回,年氏聽到聲音,慌忙起身走出了屋門,“怎麼樣?家裡有什麼消息嗎?”
“小主彆急,”淩兮將手書掏出遞到年氏手裡,“這是皇上今早發出的上諭,咱們家也是剛剛知道,老爺就連忙讓奴婢給您帶回來了。”
年氏將手書打開,一覽而過,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小主?”淩兮歪了歪頭,她並不知道聖諭上說了什麼,也不太明白幾個太監受罰,自家小姐為何讓自己特意回年府一趟。
“皇上曉諭諸大學士,太監等不可假以威權,事發即殺之!朕禦極之年,去明代不過二十年……”年氏手持家書,緩緩念道,“主不出,聽政大臣官員俱畏懼太監,以致誤事。此輩性情與常人異,祗足備宮中使令耳。天下大權,惟一人操之,不可旁落,豈容假之此輩乎?”
年氏念完,輕輕歎了口氣,“果然,王爺這幾日在刑部忙活的差事,牽扯到了前明宦官之禍。”
淩兮轉了轉眼珠,眼神突然一亮道,“小主的意思是,王爺是怕受宦官之禍牽累,這才提前處置了蘇培盛他們?若果然是這樣,那對咱們來說可是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了。奴婢就說嘛,那蘇培盛再怎樣,也不過是個太監,王爺怎會對他動什麼真心呢?這以後沒了他,憑小主對王爺的情意,用不了多久定然就是王爺心尖尖上的人了!”
淩兮說的激動,年氏卻異常平靜,手上的書信被折了又折,最後丟進了香爐裡,一股火燒成了灰燼。
暗房
最外頭的囚室裡擺著一溜長凳,太監蕭二格、常青、阮祿、楊義、王以誠一人一張,流水的板子劈裡啪啦地打下來,旁邊連個數數的人都沒放。
恩綽坐在一旁的方桌上,悠閒自在地喝茶。外頭時不時有人探頭探腦地查看,屋裡屋外的侍衛都好像沒有看到一般,任由他們圍著暗房的院子打轉。
“誒呦,啊,恩綽老弟!”吃不住疼的蕭二格使勁兒撐起脖子,“誒呦,咱們往日處的也不錯啊,誒,你,你不能這麼做人啊啊!”
兆佳氏恩綽也不說話,隻看著蕭二格笑了一聲,搖著頭繼續喝茶吃點心。
“你,你,你也吃得下去,唉喲,輕點啊!”蕭二格蹬了蹬腿,看著恩綽的眼神都快能吃人了,“三十年河東,啊,三三十年河西!做做人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啊,誒呦——”
“你彆喊啦!”挨著蕭二格的柴玉扭頭瞪了他一眼,小心地挪了挪正挨著打的屁股道,“暗房是什麼地方你不知道嗎?咱們在這兒呆了一天一夜了,你還是老實著點兒。”
蕭二格呲牙裂嘴了半天,最後還是無力地垂下了頭,劈裡啪啦的板子聲又持續了一刻鐘,才斷斷續續停下。
傍晚,西配院
詩玥在臥房裡來來回回地走著,滿臉焦急神色,手裡的帕子被絞得都沒了形狀,外間才傳來絮兒忙亂的腳步聲。
“怎麼樣?王爺回來了嗎?”詩玥快步走出屋門,一把抓住絮兒滾燙的手。
“回回來了,”絮兒小臉通紅,眼珠在眼眶裡轉了又轉,“奴奴婢看到,王爺帶了一個,一個眼生的小太監,進了東小院……”
詩玥一時僵愣在原地,半刻鐘後,才勉強緩了心神,“我要去東小院拜見王爺,你先去弘盼那裡,就說——”
“小主!”絮兒俯身跪到詩玥身前,“奴婢雖然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現在,王府裡人人自危,實在不是個給蘇公公求情的好時候啊。小主千萬要想清楚,千萬彆乾傻事啊。”
“絮兒,你不懂,”詩玥摸了摸絮兒的頭,目光飄忽卻堅定,“我必須要去,你聽我的,先去鈕祜祿格格那兒。如果我有事,她最起碼能護得住你。”
“不,不行,”絮兒支起身子,直接攔住詩玥的腰,像個孩子般哭得淚流滿麵,“小主要去,絮兒就陪小主去,絮兒不跟小主分開——”
“這大晚上的是怎麼了?誰欺負絮兒了?”屋內主仆情深,鈕祜祿氏恰好掀簾而入,“外頭連個通報的人都沒有,我就直接進來了,姐姐你——”
鈕祜祿氏還要詢問,詩玥連忙轉過身擦乾眼角的淚。
“姐姐是怎麼了?絮兒又怎麼了?”鈕祜祿氏急步上前,將詩玥拉到榻上坐下。
“我沒事,”詩玥彎腰把絮兒扶了起來,將她推到鈕祜祿氏身邊,“妹妹知道,我身份卑微,在這後府裡也沒什麼人可以依靠。隻有妹妹一人,不計身份地位,真心與我相交,事到如今,我也隻能將絮兒托付給你了。希望妹妹給她安排個安穩的差事,能平安過一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