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初一,圓明園
夜色已深,挨了板子的新任圓明園總管孤零零地趴在床鋪上。腫起的屁股疼得厲害,縱使塗了藥,也沒法入睡,隻能乾巴巴地等著天亮。
“唉,今兒要是師父在就好了,一準兒不會鬨成這樣。”
床上的人望著黑乎乎的窗口兀自歎氣,“我該看好弘盼阿哥的,這顧頭不顧腚的毛病怎麼就改不好呢?”
“師父”
房門吱呀一響,打斷了李大總管的自怨自艾,一個不大的身影端著托盤,小心翼翼地邁過門檻。
“小書子?”李英抬起頭,隨即眉心一皺,“不是告訴你,不讓你過來的嗎?”
小書子愣在原地,垂下腦袋,手裡的托盤上是一碗還冒著熱氣的雞蛋粥。也不知這三更半夜的,他是從哪裡求來的。
李英心裡一軟,無聲地歎了口氣,“好了,好了,進來。”
雞蛋粥裡切著肉丁,熬得很是軟爛,李英剛挨了板子本來沒什麼胃口,但被小書子期冀地眼光一看,到底硬著頭皮喝了下去。
還彆說,胃裡有了東西,身體就舒服了很多,好像腫起的屁股也沒那麼疼了。
“今兒的事兒,你好好跟我說說,”李英重新趴回枕頭上,擺出一副嚴師的麵孔,唬得小書子一愣一愣的。
“你以往也不是個不懂事兒的,誰給你的膽子陪著阿哥爬假山的啊?萬歲爺臨園這麼大的事兒,就算勸不住,也總可以遣人給我帶個信兒?”
小書子把粥碗好好擺在托盤裡,頭垂的有些低,“事發突然,我來不及多想”
“來不及多想!”李英橫眉一豎,一巴掌拍在床鋪上,連帶著受傷的臀部也跟著一抖,“你糊弄誰呢?你和弘盼阿哥是在二門內行完禮偷偷跑出去的,後頭就站著大格格、二格格,你要是有一點勸阻的心思,怎麼會來不及?”
小書子肩膀一縮,不敢再去看師父的眼睛,磨磨蹭蹭了半天,才搓著衣角道,“師父不知道,我家主子特彆崇敬萬歲爺,知道這回萬歲爺會到圓明園來,激動的好幾天沒睡著。可誰知道,好不容易盼人來了,自己卻被攔得遠遠的,連個正臉都沒照著。這眼看著萬歲爺要走了,主子就急了,帶著我從隊伍裡溜了出來。我也尋思著,讓主子看上一眼也好,看一眼就償了心願,省得日後惦記著。”
“喲,”李英眼睛一瞪,把小書子上上下下地瞄了一通,“我還真沒看出來,你倒是個知道全心為主子著想的。怎麼,出了東小院,翅膀就硬了,你眼裡除了弘盼阿哥,再沒彆人了是不是?”
小書子被李英吼得一愣,眼眶霎時間就紅了起來。
這一下,李英心裡也不舒服了,到底就這麼一個徒弟,小書子對他如何,他心裡還是有數的,“不是師父想責備你,是你今天這事兒辦的太糊塗了。這王府裡上有王爺下有福晉,咱們做奴才的,忠心護主是沒錯,但也不能隻顧著主子一個人的心思啊。你要知道,今兒迎接萬歲爺的一切安排,都是王爺、王妃經過深思熟慮的。弘昀阿哥是王爺的嫡子,身份最合適,由他伴駕,旁人不會多嘴,萬歲爺也不會多想。你倒好,由著弘盼阿哥鬨了這麼一出,王爺、王妃的苦心全白費了。”
“可”小書子一張口,眼淚就稀裡嘩啦地往下落,自己揪了袖子狠狠擦了兩把,強壓著嗚咽聲道,“可我就是弘盼阿哥的奴才啊,我就隻認這一個主子,我不由著他誰由著他……”
“什麼叫你就隻認這一個主子!”
李英一指頭戳在小書子額頭上,“王爺、王妃不是你的主子嗎?這話誰教你的?他不想要腦袋了是不是?”
“師祖教的……”
小書子嘴角一癟,小英子瞬間呆滯。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老實的徒弟到底被教壞了!
八月初四
三阿哥代蒙養齋向聖上呈遞了律曆淵源整稿。此一書分為天文、算學、樂理三部分。
其中主講算學的數理精蘊一部分,不僅收錄了各朝各代的傳統數學著作,更整合了大量西方學術。是大清開國以來,影響最大、最全麵的算學著作。
康熙爺看了稿子很開懷,原本算學館就選了很多八旗子弟研學算法。有了律曆淵源一書,學子們不用再摸著石頭過河,授學也能更加係統。
三阿哥因此得了不少賞賜,康熙爺更是把算學館教導八旗子弟的任務一並交給了他。
如此沒用幾天,朝上朝下,誠親王的風頭很快超過了剛剛迎駕的雍親王。
八月十日,圓明園
九經三事殿外,諸皇子的隨侍太監三三兩兩地侯在偏門兩側。
希福納一案後,敬事房派人到各個皇子府邸懲處了一批宮內出去的內監,十四阿哥的大太監呂瑞也沒能幸免,在慎行司挨了五十大板,回府後躺了半個多月才能下床。
十四爺身邊早已有了新人伺候,但呂瑞是個不輕易服輸的。趁著十四爺回貝子府辦事,自己收拾了小包裹,全不顧彆人的冷嘲熱諷愣是往馬車旁一蹲。
待得十四爺出門,看見呂瑞也是一愣。
呂瑞站起身行了禮,擺出一副狗皮膏藥的模樣,任十四爺打量。
十四爺嗤笑一聲,語氣倒很是隨和,一手打了簾子,一手拍了呂瑞一巴掌,“行了,跟著。”
呂瑞屁顛屁顛地跟著十四爺到了暢春園,等到九經三事殿群臣議事時,才猛然發現,殿外站著的內監中,竟然沒幾張熟臉了。
“呂公公!”
十三阿哥的近身太監鄧玉算是跟呂瑞最為熟識的了,見著呂瑞跟著十四爺一同來了暢春園,麵上也是一喜,連忙迎了上去。
“誒喲,鄧公公,小弟可算見到熟人了,”呂瑞拉了鄧玉,兩人撤到了眾人身後,“我昨兒才跟著主子從京裡出來,在炕鋪上熬了一個月,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呢。”
“唉,都不容易,”鄧玉跟著低歎了一聲,把下巴往人堆兒那一揚道,“咱們今兒還能站在這兒說話,已經是祖上積德了。”
呂瑞在人群中掃了一圈,眉頭微微皺起,“換了這麼多人啊,連五爺、七爺身邊的人都換啦!”
鄧玉在一旁歎氣點頭,呂瑞卻突然一愣,“誒,不對啊,蘇公公那幫人呢?四爺今天沒來嗎?”
“早來啦,”鄧玉的話音裡都帶了喪氣,連瞅也不願瞅地往人堆兒裡一指,“那個油頭粉麵的小子就是,叫什麼萬祥的,最近都是他跟著雍親王。”
呂瑞瞪大了眼睛,順著鄧玉的手直直看去,果然是個白嫩嫩的,油頭粉麵的小太監。看年紀也就是二十一二歲,身上的宮服雖然沒有補子,但料子也是上乘的,站在一群新人中也是頗為紮眼的。
“這,這”呂瑞轉過頭來,一臉的不可置信,“這不可能,你你彆告訴我,蘇公公也被,也被”
“蘇公公倒是沒到慎行司遭刑,”鄧玉壓低了嗓音,湊到呂瑞耳邊道,“我聽說,蘇公公那幫人是被王爺懲處了,在王府就受了刑,打得都沒個人樣了。敬事房本想帶人進宮,結果到了雍親王府一看,連人都沒領,直接就走了。”
“啊?”呂瑞辮子都豎起了半根,他怎麼也不願相信,鄧玉說的蘇公公,是他認識的那個跋扈囂張,威風八麵,在小太監間被引為傳奇的蘇大總管蘇培盛。
“那那現在呢?”
“說是給扔到莊子上,自生自滅去了,現在雍親王府裡,都是那一幫新起來的小太監伺候,”鄧玉說著,心裡也越加不好受,當初十三阿哥被關在熱河行宮時,蘇公公可是幫了他們大忙的。
“這位就是呂瑞呂公公?”
呂瑞與鄧玉正欷歔時,萬祥走到了兩人身旁,“小弟萬祥,今兒是第一次見麵,給呂公公問個安。”
“恩,好說,萬公公客氣了,”呂瑞虛抱了拳,衝萬祥隨意拱了拱,他是不樂意搭理這毛都沒找齊的小子的,就像那幫昨天還騎在他脖子上拉屎的小畜生,給個機會就蹬鼻子上臉。
萬祥倒會看人臉色,見這剛回來的呂公公似不愛搭理他,又轉身衝鄧玉抱了抱手道,“鄧公公,什麼時候跟十三爺來圓明園,小弟一定好好招待您。”
“多謝萬公公了,”鄧玉也是假假一笑,話音裡都帶了嘲諷,“咱家跟圓明園總管李公公還是有幾分交情的,不敢勞煩萬公公。”
萬祥臉色一僵,自知熱臉貼了冷屁股,可惜他是沒有當初那位蘇公公的底氣的,也不敢把話嗆回去,遂隻能收了滿臉笑,轉身又回了那幫新人堆兒裡。
呂瑞冷哼了一聲,衝那幫新來的小太監翻了個白眼兒。
這時,離兩人不遠的樹下頭,伺候幾個小阿哥的太監聚在一處,對著萬祥的背影開始指指點點,幾句閒言碎語斷斷續續地傳進了呂瑞和鄧玉的耳朵裡。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