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開口之前,傅希言已經猜到對方一定會問這個問題,但怎麼回答,還有幾分猶豫不決。
審訊是一種心理戰,是問方與答方互相博弈的過程。
問方想要儘可能套路答方,挖掘更多想知道的真相,而答方要基於對方已知信息的基礎上,儘可能給出有利於自己的答案。
傅希言現在麵臨的最大問題是,自己吃的九陽丹到底是不是對方要的混陽丹?知道自己吃了七顆以後,裴元瑾會不會像梁子翁追郭靖一樣,想咬?
他試探著將疑惑問出口。
虞素環臉上笑容不變,心下微微一沉。如果傅希言沒有拿藥,自然不會關注藥是什麼,他關注藥,自然是因為藥的去向的確與其有關。
可他既然不知道藥的效用,為何而拿?
“此藥對少主至關重要,”她微微一頓,看著傅希言極力保持鎮靜下難以掩藏的緊張,才斟酌道,“對整個儲仙宮也至關重要。”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傅希言腦海飄過一行字,那都是事兒,攤上的事兒。
他垂眸,試探著問:“哦,莫非這藥能成就絕世武功?”自己吃了七顆,躥了個大境界,若是裴元瑾服用,該不會直接登頂出道了吧?
越想越慌,又聽虞素環說“這麼說,也並無不可”,傅希言心梗得不行,下定決心死撐到底,絕不承認!
卻聽虞素環幽幽道:“其實,要查藥的去向也不難,無非兩種可能,一是被吃了,二是被送走了。第二種可能,假以時日,總歸能查到的,第一種嘛,大夫把脈就能查出來。裴介鎮,最不缺的就是大夫。”
話說到這裡,傅希言已經沒有僥幸逃脫的餘地。
一是唐恭還活著,他必定咬死自己。儲仙宮這麼看重這藥,絕不會糊裡糊塗地將他放過去。
二是藥效在這裡,儲仙宮隻要找到楚少陽,那自己的前後變化也是擺明的。
三……
還需要三嗎?
有這兩條,就足以讓他萬劫不複。
傅希言歎氣道:“我吃了梁先生給的九陽丹。”
虞素環嘴角一僵:“什麼?”
傅希言隻好重複了一遍。
虞素環沉聲問:“幾顆?”
其實看傅希言活蹦亂跳渾然無事的模樣,她心中認定對方最多吃了一顆,加上唐寶雲服用的兩顆,應該還有六顆。
她正盤算餘下的六顆該如何找回,就聽傅希言小聲地說:“七顆。”
“什麼?”
虞素環音量陡然拔高。
傅希言頓時後悔。
他不知道藥一共有幾顆,當時問陸瑞春,陸瑞春沒回答,便以為唐恭拿的大頭,給了他小頭,但看虞素環前後的反應,突然意識到,也許七顆才是大頭!
虞素環問:“藥是什麼樣子?”
黑,圓,觸手生溫……
其實這些形容陸瑞春都說過,傅希言也不抱僥幸。他強調“梁先生給的九陽丹”隻是想給自己立個無辜的人設。
可惜虞素環並沒有理會他的小心機。此時的她第一次卸下優雅,提著裙子匆匆出去,一邊叫人放兩個柳木莊的大夫過來,一邊叫人去找傅希言之前的脈案。
兩位大夫來之前,還因為儲仙宮的突然闖入,互相紮針壓驚,突然被點名,更是驚上加驚,見虞素環時,兩人抖如篩糠,話都講不利索。
虞素環心中不太滿意,卻也沒有更好的人選,隻能讓他們先看著。
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大夫蹲在地上,顫巍巍地給他搭脈,讓傅希言有些過意不去,便安慰道:“你們梁先生已經給我看過了,也沒什麼好辦法。”
本意是說,看不好也沒什麼,不想老大夫們已經知道了梁先生死亡的消息,以為看不好就要步其後塵,更加驚恐萬分。
傅希言看著自己手腕上輕輕抖動的手指,默默地閉上了嘴巴。
幸好,老大夫能在柳木莊供職多年,自然有些本事在身上。兩人輪流看完,又在角落交流了一會兒看法,就去虞素環那裡交差了。
因為虞素環就在牢房不遠處,所以傅希言豎起耳朵,還是能聽到一些聲音的。
大夫都表示傅希言心寬體胖,身體倍棒,可以用藥物或針灸減肥。他們大概聽說過梁先生之前給傅希言拔過罐,絕口不提這一茬。
虞素環問:“體內濕寒呢?”
老大夫麵麵相覷。其中一人說:“這位公子練得應當是陽剛一脈的真氣,到了鍛骨期,自能驅寒避濕。”
虞素環將手中的脈案給二人看:“要將這個人調理到傅公子的身體狀況,可有辦法?”
脈案上的名字被虞素環撕去,兩個大夫不知道這就是傅公子,糾結了許久,互相眼神示意了好一會兒,其中一個才說:“看著也不難,調理上一兩年,或有成效。”
虞素環心往下沉:“如果有至剛至陽的靈藥呢?可否在短短兩三天內見效?”
“是藥三分毒。藥下的太猛,病好了,身體垮了,得不償失。”
兩位大夫都是這個意見。
虞素環叫人將他們送回去,又派人通知戚重調查傅希言的一切,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
傅希言聽她語氣沉重地頒布一係列命令,心情也很凝重。
他將懷中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攤在地上,挑挑揀揀後,給忠心、耿耿各分了五百兩銀票,然後戀戀不舍地從柵欄裡遞出去。
隻是這柵欄縫隙委實小了些,他才伸出去一個手腕,就卡住了,不由歎息:“莫非天意讓我多留點錢陪葬嗎?”
話音剛落,手中的銀票就被隔壁伸出來的手臂靈活地接過去了。
周耿耿縮回胳膊,看了看手中的銀票,疑惑道:“小公子?”
傅希言說:“一人五百兩,借你們的,十出十二歸。”
周耿耿:“……可不可以不借?”這裡也沒處用去。
周忠心發現了夾在銀票中的香皂配方:“這是?”
傅希言道:“交給我叔叔,他會明白的。”當初製冰方子他叔看一眼就明白了,想來這個也不難。他在這個世界活了十六年,享受很多,沒啥產出,這個方子就當報答養育之恩吧。
周忠心聽出他話中的不祥之意,急忙將銀票收起,繼續抓緊時間研究地牢的門鎖。
另一邊,戚重搜查柳木莊時,已經找到唐恭搜集的傅希言資料,遠比他找的詳細。
虞素環隻翻了兩頁,就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並不是個喜歡歎氣的人,因為曾經有人對她說,歎氣會招致黴運,可今天一天,她就歎掉了一年的分量。她拿著資料問:“少主在哪?”
*
裴元瑾本不打算見唐恭。
之前在偏僻小院的那一麵,已是他紆尊降貴的接見,而唐恭的表現也令他十分失望。作為天地鑒主昔日的二弟子,他的表現實在不如人意。
狹隘、短視、愚蠢、惡毒、冷血……
那仙風道骨般的外表下的內心世界,肮臟又醜陋。
可其他人審問唐恭,全都铩羽而歸,在扛打方麵,這位唐莊主保持住了一莊之主的體麵。恰好他喂完白虎,在莊中無事,閒極無聊便親自過來見一見。
唐恭抱膝坐在地上,華貴的外衣破了許多洞,露出斑斑血跡。
審訊分很多種,唐恭不合作還叫囂的態度激怒了裴元瑾的手下,故而采取嚴刑拷打。他們並不將人綁起來,而是封住對方的武功,在牢房外麵射暗器,有時候還會在上麵抹一些奇怪的藥粉。
唐恭這個姿勢當然不是為了表現文藝青年的一麵,而是之前的暗器專門朝他的下三路出手,讓他又惱又怒又羞!
裴元瑾一出現,他就啐了一口血沫:“堂堂儲仙宮,竟好使這般下三濫的手段!”
裴元瑾沒有與他嘮嗑的打算,直截了當地問:“混陽丹是誰給你的?”
唐恭陰笑道:“想知道嗎?好,我告訴你,是莫翛然給我的。”
裴元瑾想了想:“莫翛然大婚當日,你差點擄走他的新娘。如今,他給你混陽丹,借我的刀殺你,也是應有之義。隻是你為什麼會上當呢?是因為蠢嗎?”
蠢?
他竟然說自己蠢?
唐恭勃然大怒。
直至現在,他依舊不覺得自己有錯。此事唯一的疏漏,就是低估了傅希言。
按他原本的計劃,傅希言吃了一顆混陽丹之後,就會五內俱焚,疼痛不堪,到時候,自己把其餘的藥丟到他們院子裡,再帶陸瑞春走個場,“人贓並獲”,自然能順利將鍋扣在對方身上。
後來傅希言討藥,他便順勢改變計劃,將所有的混陽丹都給了對方,這樣,連栽贓的步驟也省了。
可惜,他沒算到陸瑞春因為戚重的關係遲來了兩天,而傅希言竟然趁機將藥藏了起來——他始終不相信有人能將七顆混陽丹一口氣全吃了。
總之,若非傅希言這個變故,他的計劃本該萬無一失。
唐恭起身,傲慢道:“休出狂言!你小時候,我還喝過你的滿月酒呢?你若動我,我師父絕不會放過你!”
裴元瑾不理他,仿佛對著空氣說話:“師鑒主因為柳木莊曆代的善舉而收你為徒。沒想到你天賦差勁,卻狼子野心,覬覦天地鑒主之位,還想禍害他的女兒。不知唐夫人是否知道你當初為了入贅天地鑒,曾推掉與她的婚事。也不知你的侄子是否知道,你入贅天地鑒失敗,灰溜溜回來後,又為了爭奪柳木莊主之位,下毒殺害自己的親弟弟?”
唐恭大吼:“你血口噴人!”
裴元瑾麵不改色:“其實不必你說,我也猜到誰給你的藥。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就是那個和你一樣蠢一樣壞卻不自知的家夥。”
他說完就走,心中想的卻是,等鐵膽藥師薑休到了,自然有辦法讓他開口。唐恭比他想象中的更不堪,這一趟簡直是浪費時間。
唐恭氣喘如牛,麵色呈現不正常的潮紅。他左邊的胳膊正在淌血,但這道口子並不是審訊時受的傷,而是他拿地上的暗器,自己硬生生割出來的。
在那個位置,藏著一紅一藍兩顆救命的藥。
紅色的,可以瞬間激發人的潛力,暫時突破一個大境界。
藍色的,可以讓人進入假死狀態。
他服用了紅色。
裴元瑾出現前,他一直在調息,想恢複武功逃出去,然而現在,他腦袋裡名為理智的弦已經斷得不能再斷,狂怒、暴躁等情緒占據心緒,讓他完全不能思考,一味地朝著裴元瑾的方向衝了過去。
裴元瑾轉身,就看到唐恭撲在牢房的柵欄上,身體爆裂開來。
儘管他及時用真氣將撲麵而來的血肉擋住,可突如其來的視覺衝擊以及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仍是讓他變了臉色。
虞素環來的時候,他正趕著去洗澡。
聽說唐恭自爆,她愣了愣。在她的認知裡,像唐恭這種權力欲望強盛的人,應該是極怕死的。不過龍生九子,各有不同,有野心的人,也可能不怕死。
事實已成,她開始考慮這件事造成的後果。
柳木莊地位特殊,不僅是江湖,連民間也很有威望。所以在進攻之前,她已經計劃好,要揭發十年前唐恭殺害自己弟弟的惡行,然後扶持他的侄子——也就是唐捕頭繼任柳木莊主之位。
而唐恭在原本的計劃裡,會被關起來,直到他們去信天地鑒,看對方的態度再決定他的下場。
如今唐恭死了,那天地鑒的態度可能會有變化。
她有些擔心:“莫翛然一向無利不起早。唐恭沒死,他一定會迫不及待的撇清關係,可唐恭死了,他可能會借題發揮,要我們作出補償。”
裴元瑾冷笑:“那就先下手為強。把唐寶雲和唐恭的屍體送過去,問問他們,是誰指使唐寶雲偷吃藥,又是誰指使唐恭事敗後與我同歸於儘的!”
虞素環一怔,唐恭死於自爆,唯一在場的是裴元瑾,要這麼說,倒也沒什麼不對。
裴元瑾回到房間,正要脫衣服洗澡,扭頭看虞素環跟進來,不由皺眉:“虞姑姑還有事?”
虞素環苦笑:“的確還有一件事。”
*
周忠心越獄尚未成功,傅希言就被單獨提審。
他被帶到一間裝修精致的陌生客房裡,還有人送豐盛的美食。
傅希言饑腸轆轆地看著油膩膩的雞腿,香噴噴的排骨,卻一點胃口都沒有。聽說犯人被執行死刑之前,會讓吃一頓好的,以免當餓死鬼,所以囚犯最怕被改善夥食。
……他也怕。
和送餐的人套了半天近乎,然而對方木頭人似的,連眼神都沒有給一個。等他走後,傅希言立刻去拉門,門一拉就開了——康坦大道就在前方,外麵連個守衛都沒有。
傅希言:“……”
這陷阱未免做得也太不走心了吧?遊戲還知道放個CG動畫呢,好歹來個黑衣人把守衛引開什麼的劇情吧?這擺明是請君出甕、前方高能……他哪敢走?
怕被誤會,他急忙關上門,怕關得不結實,還細心地推了兩把。
坐在隔壁,通過牆壁洞眼將一切儘收眼底的裴元瑾:“……”
他麵無表情地看向虞素環。
虞素環笑了笑:“他的確是個妙人。”
裴元瑾嗤笑:“膽小如鼠。”換做是他,哪怕隻有一線機會逃出生天,他也願意冒險一試!
之前在小院,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唐恭和陸瑞春身上,根本沒在意過這個伯爵庶子。如今知道混陽丹有可能被他吃了,才多看了幾眼,隻覺此子腦滿腸肥、麵目可憎,比唐恭那個偽君子更叫人討厭!
他見傅希言像小老鼠一樣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心中煩躁:“薑藥師何時能到?”
他們從儲仙宮出發時,是和鐵膽藥師薑休一道的,隻是薑藥師受不了日夜兼程趕路,落後了一程。虞素環估算:“最快也要今夜,再遲些,或許要到明天中午。”
裴元瑾便等到半夜,薑休沒來。
這段時間,電部全員007。柳木莊被底朝天、□□底地來回翻了兩遍,始終沒有混陽丹的蹤跡。
戚重已經派人去審問忠心、耿耿,但虞素環事先特意叮囑不得用刑,因此他雖然拿到了口供,卻不敢立即呈上來,又將兩人分彆審訊了好幾遍,直到天亮才收工。
虞素環一夜未睡,拿到兩人與傅希言所言一致的口供後,有些發愁。
從裴元瑾昨日的態度看得出來,他並不接受傅希言吃了七顆混陽丹的事,隻是薑休還沒到,事情還不算塵埃落定,他才沒有將真實的態度表現出來。一旦薑休也認定了這件事,還不知道這位小祖宗會有何反應。
若非唐恭自爆而亡,她都恨不能將人再殺一遍。
至中午,千呼萬喚的薑休終於到了。
虞素環邊迎接邊將目前的狀況說了。
薑休嗤之以鼻:“七顆?不可能!”
混陽丹是他親手煉製,最清楚威力,三顆就是極限,當今之世,不可能有人能連服七顆。
看他信心滿滿,裴元瑾也放下心中大石。他算過,哪怕胖子吃了三顆,那還剩四顆……好歹留了一個名額。
他和虞素環坐在隔壁,看著薑休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了傅希言所在的客房。
傅希言飽睡飽餐之後,正坐在窗邊發呆,薑休進門時,他的眼神還有些發直。
薑休隨口問:“小友在想什麼?”
傅希言口無遮攔慣了,順口道:“我是不是被當成了禁臠?”
……
薑休下意識地往洞眼的方向看了一眼。當然,洞眼這麼小,他是看不到裴元瑾發黑的臉色的,但是憑著多年相處,他完全能想象的到,不由同情地看了傅希言一眼。
傅希言以為自己猜中了,心涼半截。
肥胖也無法掩飾他的美貌了嗎?!
薑休朝他招手:“你過來,我把個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