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燭夜談的危害就是天亮之後,困了。
然而約他見麵的對象是皇帝,自然也沒法改期,隻能匆匆用冷水洗一把臉,然後讓小廝拿錦衣衛的製服換上,就去皇宮候見。
到皇宮門口,他正要下馬,小桑突然出現在馬邊,嫻熟而自然地牽著韁繩。
傅希言嚇了一跳,差點調轉馬頭逃跑:“你怎麼突然出來了?”
小桑摸著馬頭:“少主說我們進皇宮會被發現,讓我正大光明地走進去。”
傅希言當羽林衛那段時間沒少來皇宮,因掛著羽林衛的符牌,進進出出很是隨便。這地方除了保安比彆的地方多,從不覺得警衛有多森嚴,聽他這麼一說,才知自己所知甚淺。
不過皇宮門口,他也不好細問,便說:“你未受陛下召見,怎麼進去?不如在外麵等我。”
小桑頭鐵地說:“少主說試試,我就試試。若是不讓我進,你就在這裡等著,我回去告訴少主,等少主帶齊人馬過來。”
傅希言:“……”
什麼叫帶齊人馬過來?
這話不是在威脅皇帝,是在威脅他吧?
可不論怎麼勸說,小桑都不肯放他走,眼看著時間越來越晚,皇帝都快退朝了,傅希言隻好讓門口站崗的羽林衛找他叔叔出來商量。
傅軒自然不敢做主,直接將事情上報給皇帝決定。
建宏帝竟然很爽快地同意了。於是,永豐伯府庶子覲見皇帝還帶著儲仙宮電部保鏢的事,很快在整個皇宮傳揚開來。
清冷的拾翠殿也得到了消息。
容榮又砸了一堆東西:“廢物,穿了龍袍也是廢物!”
咆哮聲在空曠的宮殿內回響,卻無人應答。
過了會兒,容榮麵色陰沉地說:“把延英殿外的毒蛇收回來。”
原本麵向殿門的宮女轉過身,衝著容榮的方向叩拜道:“是。”然後麵無表情地往宮外走去。
容榮平靜了會兒,問:“麒麟君還沒消息?”
又一個宮女站出來:“回主人,是的。”
容榮梳理著秀發,欣賞了一會兒鏡子裡美貌的自己,突然冷冷地說:“查一查,麒麟君是不是在洛陽刺殺傅希言之後,就失去了蹤跡。”
隨著宮女一聲應答,宮殿內外再度陷入了極致的寂靜。
*
建宏帝喜歡在早朝後,在延英殿召見臣子開個小灶。
今天有此殊榮的不止傅希言,前麵還排著兩位大臣。
一位是都察院左都禦史史維良。
一位是近來十分倒黴的京都府尹塗牧。
儘管“鎬京四公子”與“知機和尚”兩個案子都已移交刑部,但造成的惡劣影響仍在擴大,城中犯罪率有明顯上升。今日早朝,就有禦史參塗牧屍位素餐、備位充數。
塗牧原本還謀劃著洛陽府尹的位子,連著幾番打擊後,已經希望渺茫。
此時的兩人站在一起,氣氛難免僵硬,傅希言人微言輕,也不敢去觸大佬們的黴頭,乖乖地縮在角落裡發呆。
幸好建宏帝講究效率,把史維良和塗牧一起叫了進去,讓傅希言在外頭鬆了好大一口氣。過了大約半盞差的工夫,塗牧腳步虛浮地先出來了,觀其蒼白的臉色,應是吃了一頓排頭。
隨後內侍傳喚他進殿。
傅希言看了眼離他七八步遠的小桑,定了定神,抬步入殿。
在他預想中,建宏帝召見他,必然會問及儲仙宮的事情,自己也預先編好了故事。他的庫存裡,多的是龍傲天收小弟的橋段,隻要將自己代入小弟的角色就好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建宏帝壓根沒有和他說話,任憑他跟塊木頭似的跪在下方,旁聽建宏帝與史維良三言兩語定下他去都察院當個司獄。
傅希言正偷偷琢磨司獄是什麼職務,又聽建宏帝補充說,司獄不過正八品,品級太低,可兼領羽林衛百戶銜。
內侍暗示傅希言叩頭謝恩後,就領著他出來了。
立冬將至,延英殿外的陽光灑落在他身上,竟也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他不知道建宏帝今日的冷漠是因為他品級不夠,不屑與之交談,還是小桑的執意入宮,惹怒了這位九五之尊,故而給的下馬威。但在那短短的十幾分鐘裡,他的確領略到上位者手持生殺大權的隨心所欲和下位者身不由己的戰戰兢兢。
怪不得那些穿越者前輩們一個個高喊著“醒掌天下權”——權力不是萬能的,但它能讓你想站就站起來。
從皇宮出來後,他本沒心情閒逛,奈何路遇熟人。樓百戰攔在路中央,積極而熱情地邀請他去自醉樓暢飲,傅希言推拒不過,隻好隨他去了。
自醉樓的摘星房今天沒空——被樓百戰預先包下來了。
傅希言意味深長地看著身邊笑容洋溢的青年。
偶遇?
嘖,這年頭一個老實的都沒有。
樓百戰賠笑道:“我哥哥聽說了你的事跡,十分敬仰,才托我去堵你。”
傅希言臉色古怪:“你哥哥?”
更古怪的是,當他推開摘星房的門,裡麵坐著的人的確是浮現在他腦海裡的那個人選。
作為彆人家的孩子,樓無災堪稱鎬京武將世家孩子們的噩夢。每次樓無災晉級,武將世家的父母們都忍不住對著自己的孩子咆哮:“樓無災可以,你怎麼就不行,是不是你比彆人笨?”
“是的。”
然而,孩子們的承認並不能得到家長的寬恕,大多都免不了一通恨鐵不成鋼的棍棒教育。
傅希言因為真元出問題,壓根沒法采用壓力大法促進,故而逃過一劫。
不過學渣和學霸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就算很偶爾的在聚會中遇到,也是遠遠的看一眼,並不會產生交集,此次邀約實在突兀。
傅希言想:總不會自己境界一日千裡的事被他知道了吧?可他又不是自己肚子裡的蛔蟲,怎麼知道的呢?
幸好,樓無災就坐在這裡,相信很快就會解開他心中的疑惑。
菜已上齊,在秋冬交界的日子裡,吃一口暖鍋羊肉,實在是一種享受。
但動筷之前,雙方不免要寒暄幾句。
寒暄的,也僅有幾句。
哪怕有樓百戰時不時暖場,樓無災和傅希言的場麵話也很快進行不下去。因為傅希言不管做什麼,都能感覺到樓無災正用探究的目光凝視著自己。
傅希言歎了口氣:“久仰樓兄快人快語,樓兄不如就快人快語吧。”
樓無災收回目光,看著滿桌的菜肴:“你要不要再吃點?我怕接下來的話題,會讓你吃不下去。”
傅希言說:“……你這麼說,我就更吃不下了。”
樓無災勸吃勸得非常不走心:“也好,一會兒打包便是。”他看了樓百戰一眼,後者會意,起身去了房外守著。
偌大一間房,少了一個人,便顯得有些清冷,傅希言拿起桌上的酒,微微抿了一口。
他並不擔心樓無災對己不利。雖然離開皇宮以後,小桑再度躲入暗處,但之前的現身已向世人證明,要殺永豐伯府這位四公子,首先要闖過儲仙宮電部的防禦。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傅希言自己也握著底牌。
他又夾了一塊羊肉,嚼嚼嚼——
樓無災拿起手邊的牛皮紙袋,遞給他:“你看看。”
傅希言接過來——牛皮袋裡裝著厚厚的四份案卷,依時間排列:
建寧伯長孫溺亡案;
建寧伯次孫毒亡案;
德化侯次子自刎案;
劉太尉三子自縊案。
傅希言驚詫道:“這是鎬京四公子案?”而且建寧伯次孫的卷宗封麵寫的竟是“毒亡”,當初當鋪掌櫃明明說的是病亡。
樓無災道:“我如今任職刑部,負責這個案子。今日請傅兄來,是有事相詢。”
傅希言一怔,下意識道:“這四個案子發生的時候,我不在鎬京。”
樓無災道:“案子另有內情。傅兄雖然不在鎬京,但未必無關。”
傅希言心中一緊:“什麼意思?”
樓無災說:“我懷疑你我和這四個人一樣,都是受害人。”
正準備對天發誓自己不是殺人凶手的傅希言:“……”
桌上暖鍋的炭火不知何時熄了。
屋內更冷。
樓無災說:“四公子案發生的那幾日,我經常感覺精神恍惚,好似中了迷香一般。但我看過好幾個大夫,都說我身體很正常,可能是過度勞累引起的疲倦。但我知道,這不是疲倦,疲倦不會讓人想要運氣自爆。”
傅希言心中一驚。
“看到四公子案時,我就知道我找到了方向,但還差一把鑰匙,一把串聯起所有事情的鑰匙。”樓無災平靜地看著他,“直到我聽說張大山驅使鴿子向你下毒,這把鑰匙就找到了。人可以驅使鴿子,自然可以驅使人,這世上本就有這門絕技。”
傅希言心旌搖搖,卻有種撥雲見日的恍然。
之前他一直將張大山歸於楚光一黨,將對方向自己下毒歸於楚光授意,雖然覺得動機不足,但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可他想起,懸偶子贖張大山的時候曾經說過:“殺人難道一定要有理由嗎?太陽太曬,心情不好,路上有人,心情不好,桌子有四個角,心情不好……這些不能是殺人理由嗎?”
這世上有處心積慮的謀殺,也有隻為泄憤的無差彆殺人!
傅希言喃喃道:“傀儡道,萬獸城,銅芳玉?”
樓無災說:“或許是他們動的手,但背後主使應該另有其人。”
傅希言點頭。的確,萬獸城從西陲跑老大遠地來鎬京搞無差彆殺人也就算了,還特意派出張大山潛伏在錦衣衛暗殺他……這明顯是經過甄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