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商已經抄近路疾行,然後到了刑部衙門門口,還是一眼看到了那道被人群遠遠避開的孤冷身影,以及匍匐在他腳邊虎視眈眈的白色猛獸。
“刑部辦案,還請少宮主給予方便。”
裴元瑾一入鎬京,該知道的,該提防的,都已準備了起來。因此他雖然足不出戶,但特征早已被各方打聽得一清二楚。
廖商之所以來去匆匆,也是怕他從中阻撓。
裴元瑾緩緩轉身:“把人留下。”
廖商道:“職責所在,還請少宮主行個方便。”在他眼神示意下,刑部衙門裡又跑出一群捕快,將裴元瑾裡三圈外三圈的團團圍住。
裴元瑾揚眉:“想攔我?”
“我自然知道我們這些人加起來也不是少宮主的對手。”廖商冷靜地說,“少宮主藝高人膽大,我們擋不住,永豐伯和他的族人卻沒有您這等身手。劫獄的後果,您想過沒有?”
傅希言旁觀到這裡,知道廖商這次的行動不是虛張聲勢、裝模作樣,而是動了真格,連忙在裴元瑾開口前開口:“我相信以廖捕頭的辦案能力,應當不需要屈打成招。”
廖商暗暗鬆了口氣:“傅大人放心,此案牽連甚廣,涉案人數多達三百之巨,南虞故布疑陣也未可知,我等必會仔細排查,不枉不縱。若傅大人形端影直,大可不必擔憂。”
傅希言說:“好,那我就見識見識廖捕頭的辦案手段。”
他對著裴元瑾微微搖了搖頭。
裴元瑾臉色肉眼可見的陰沉下來,正當廖商心驚膽戰地以為這次絕難善了之時,他突然一個縱躍,消失在人群之中。
白虎跟著起身,朝著廖商發出警告的一吼,隨即在路人驚呼躲閃中,飛奔而去。
廖商感激地看了看傅希言,道:“傅大人請。”
傅希言微笑著下馬,泰然自若地走進刑部大門。
*
與都察院大牢相比,刑部大牢更陰森幽黯,進門就能聞到淡淡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刑訊室在牢獄的最深處,往裡走時,還能順便參觀牢房裡血肉模糊、哀哀欲絕的犯人,仆役用水潑地,拿著大掃把刷刷刷地清掃地上血跡。
血水一路蔓延到傅希言的腳下。
廖商不著痕跡地觀察傅希言,他麵不改色地大步跨過。
傅希言一邊走,一邊想:隻要我不看,他們就不存在……啦啦啦,啦啦啦,我什麼都看不見啦。這就是個密室逃脫,假的假的,沒什麼可怕的。
刑訊室沒有窗,關上鐵門後,僅有桌上一盞小油燈照明。
廖商坐在油燈後,臉上暗下明,看著頗為詭譎。
心理素質不好的人,光是坐在這裡,就會兩股戰戰。傅希言心裡也有些發慌,可他畢竟看多了電視劇的刑訊手段,知道心理戰也是其中一種。既然廖商答應不會嚴刑逼供,那自己兩世為人,完全不必怕這些手段。
想著想著,氣息便穩定了許多。
廖商看著進屋之後,從露出微微緊張,到很快恢複平靜,內心也有些許佩服:“傅大人好像不怕?”
傅希言說:“我成為巡檢使之前,是都察院司獄。實不相瞞,坐在這裡,還有幾分親切。”
廖商道:“我刑部大牢的花樣可比都察院要豐富多了。”
傅希言並不想在這方麵與對方一爭長短,識趣地說:“幸好我這人實誠,廖捕頭有話儘管問,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廖商說:“傅大人去過東市的錢莊?”
“去過一次。”
“存錢還是取錢?”
“都不是。”傅希言說,“我去買消息。”
廖商眼睛微微眯起:“傅大人倒是直言不諱。”
傅希言微笑道:“我說過,我這人很實誠。”
“傅大人問的是什麼消息?”
“問他們一些武功秘籍的下落。”傅希言其實也不大記得自己當初說了哪些,《九陽神功》《獨孤九劍》《辟邪劍法》之類的胡報了一通。
“傅大人從何處聽來這些武學?”
“當然是裴少主告訴我的。”傅希言麵不改色地拉裴元瑾擋槍,“他說這些傳說中的武學威力無窮,可惜下落不明,不知是真是假。我一時好奇,便去錢莊問問。”
“一般人不會去錢莊打探消息吧。”
“廖捕頭應當還記得張大山曾下害我的事吧?那事由陝西巡檢使魏崗經辦,我們就此相識,他離開之前,私下送了我一枚銅板,說每月逢七逢八之日的午時,去找招牌上繪有白澤圖案的當鋪與錢莊,就可以花錢買到任何想知道的消息。”
廖商道:“魏崗為何要給你銅板?”
傅希言歎氣:“我當時也很是不解,還以為是自己天資卓絕,讓魏崗內心折服,才送了這天大的好處給我。現在想來,他應該是另有圖謀了。”
銅板是魏崗給的,銅板出了問題就說明魏崗有問題,傅希言不會傻乎乎地替他遮掩。但陳述時,絕不能暴露傅軒和魏崗的暗中往來,不然傅軒比他更難以澄清。
廖商說:“我記得那時候你還是錦衣衛,身負護送三皇子去洛陽的任務?”
傅希言道:“廖捕頭好記性。”
“洛陽沒有‘白澤’圖案?還是你沒有機會使用這枚銅板?”
“其實我在洛陽已經用過了。”傅希言配合得不得了,讓人不自覺地就相信了他的誠意,“我畢竟是個年輕人。年輕人總是好奇心旺盛,新到手的禮物怎可能按捺得住不用一用,剛好遇到逢七逢八的日子,我就去了。”
“你也去買消息還是賣消息?”
傅希言愣了愣,好奇地問:“怎麼?那地方還能賣消息?那我爹睡覺時說的夢話能值多少錢?”
廖商身體感興趣地微微前傾:“你爹夢裡說了什麼?”
“這我哪知道,我又不跟他一起睡。我隻是打個比方。”
廖商察覺自己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立刻收斂神色:“也就是說,你第一次去當鋪是買消息?買的什麼消息?”
看來他知道自己去的是洛陽當鋪,傅希言心中一凜,暗道:對方果然掌握了很多信息,隻是不知道具體是什麼。
他支著下巴,佯作思索:“讓我想想,時間有些久了,我得想想……啊,我記起來了。我在洛陽也曾遭遇一次刺殺,然後我問當鋪,是誰刺殺我。”
廖商問:“是誰刺殺的你?”
傅希言歎氣道:“那當鋪掌櫃說,我這個被刺殺的人都沒看清楚誰是凶手,他一個坐在當鋪裡的人又怎麼會知道。”
廖商愣了下,頓時對傅希言當初聽到這個答案時的無奈與鬱悶有幾分感同身受。
“你隻問了這個?”
傅希言道:“你知道我問那些武功秘籍,東市錢莊的人是怎麼回答的嗎?他說沒聽過。你想想,你若是去一個地方買東西,一次兩次都買不到,還會不會繼續去呢?嘖嘖,我也不知這當鋪錢莊哪來的臉居然拿‘白澤’當招牌。”
廖商說:“你的意思是,你去了洛陽的當鋪,鎬京東市的錢莊,一共兩次,都沒有問到自己要的消息?”
對方在強調次數。
為何要強調這一點?
難道是對方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撒了謊?
對方能查到這麼多人,也許是因為掌握了賬本名單之類的東西。
傅希言心念電轉,一拍桌道:“哦,對了,洛陽還有一次,我走投無路,破罐破摔,跑去問他有沒有什麼禮物價格不貴又體麵。他就告訴了我‘瑞雪神牛’的下落。這次倒還不錯,元瑾吃得很滿意,後來還自己跑去買。”
他故意將裴元瑾扯出來當大旗。
廖商順他的意,問道:“傅大人與少宮主相交甚深?”
傅希言笑了笑道:“深不深的,你不是在門口都看見了嗎?”
廖商說:“江陵知府已然招供,帶‘白澤’的錢莊和當鋪都是南虞細作的據點。你頻繁出入,難逃嫌疑。不如實話實說,謀求戴罪立功的機會。”
傅希言說:“我剛才說的句句屬實,還請廖捕頭不要忘記我的這份功勞。”
“和你接頭的人是誰?”
“洛陽接待我的是當鋪掌櫃,東市錢莊的接待人我沒見著,被擋板擋住了。”
“你賣過什麼消息給南虞?”
“廖捕頭有空不如逛逛西市的香奧達,這店算不上日進鬥金,卻也讓我實現了購物自由。我的意思是說,我不缺錢。”
“陳文駒逃獄,你是內線?”
“陳文駒沒能逃出生天,我也算是勞苦功高吧。”
“南虞十六起刺殺,為何獨你安然無恙?”
“其他人身邊若有儲仙宮少主,也能安然無恙。”
兩人一問一答,速度極快,都是不假思索,但廖商愣是沒找到破綻。
傅希言不著痕跡地在腿上擦了擦微濕的手掌,微笑著問:“廖捕頭還有什麼想問的?”
廖商望著他,緩緩道:“今日我去貴府,有個人與你在門外交談,是誰?”
*
南虞諜網被查,按理說北周應該歡天喜地,慶賀從此高枕無憂,可事實上,北周朝堂,自建宏帝起,從上而下,都是憂心忡忡。
因為當他們撬開江陵知府的嘴,查處這些當鋪錢莊時,裡麵早已人去樓空,隻留下一本本寫著官員名字的名單賬冊。
與其說他們查到了南虞諜網,不如說南虞功成身退,送了他們一份疑似北周叛徒的名單。
敵人送來的名單,叫人如何敢信?
可偏偏,他們又不得不查。
之前,北周想要趁南虞內亂渾水摸魚,以莫須有之罪名落井下石,而南虞的反擊卻更加犀利乾脆,堂而皇之地告訴北周,不必栽贓,刺殺是吧,老子認了,而且老子乾的比你想得更多,你又能怎樣呢?
這一巴掌,打得建宏帝臉麵無光,早朝發了一通大火,下朝後,又將文武親信叫來訓斥了一通,最後,還單獨留下了宰相蒲久霖和刑部尚書沈嵐。
“朕禦極以來,從未受過此等奇恥大辱!”建宏帝陰沉地看著低頭不語的兩位重臣,“你們還要勸朕隱忍不發嗎?”
沈嵐悄悄瞟了身邊的蒲久霖一眼。
蒲久霖道:“這張諜網鋪陳的時間越久,對我北周越是不利,及時糾察,撥亂反正,行壯士斷腕之舉,於國大善也。”
建宏帝看向沈嵐:“沈尚書以為呢?”
沈嵐道:“蒲相所言甚是。刑部一定會加緊排查名單,絕不使無辜者受枉。”
建宏帝冷哼了一聲,說:“你看的名單是三百人,可那些真正與南虞勾結、緊密相連的人,真的在這三百人的名單上嗎?這到底是查出了南虞的諜網,還是南虞已經達到目的,讓南虞細作深入我北周朝堂,才將無用的所謂諜網丟給我們,讓我們自疑、自查、自亂?甚或者,這個大殿裡,在你我之間,就有南虞細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