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恭恭敬敬地跪著,師一鳴每說一句,他都會點頭。
師一鳴眼裡微微有了笑意,緩緩伸出手。
傅希言雙手抓住。
師一鳴說:“天地鑒就交給你了。”
聲音剛落,靈魂便慢慢散了,仿佛隨著長街上的夜風,開啟一趟漫無目的的遠行。他這一生,在巴山駐留得太久,或許隻有這樣,才能卸下肩頭重責,放下天下期盼,去走自己的路。
傅希言有些鼻酸。
他與老人認識不久,甚至一開始的相遇都談不上美好,對方卻毫不猶豫地將最重要的寶物留給了自己。他想起兩人還要剖腹產之約……卻終要落空了。
“參見鑒主!”
圍觀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出聲。
有了一個,便有第二個,第三個,遵循著道家一生二,二生三……的規律。行禮的人中有天地鑒門客,也有前來助拳的江湖人。
他們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眼前這個胖子是誰,天地鑒主臨終遺言,自然是要遵從到底,何況,不管這胖子是誰,都不可能比傀儡道宗莫翛然更糟糕。
*
傅希言帶人送師一鳴等人的遺體去棺材鋪,景羅和裴元瑾打了個招呼,悄然脫離眾人,朝著江邊碼頭走去。
長街翻了天,可江邊依舊沉寂著,若不是微風偶爾蕩起漣漪,這江上竹筏的景色不比一幅畫有生趣。
景羅來時,竹筏動了,緩緩靠岸。
景羅說:“邱先生沒見到莫翛然?”
戴著鬥笠的漁翁微微搖頭:“老夫守在這裡一個晚上,隻看到了兩個調皮的小朋友。”
景羅說:“師鑒主已經仙去,莫翛然靈魂出竅跑了。”
漁翁沉默片刻,輕歎道:“師道友高義,我不如他。”
他此次答應前來,固然有除害的成分,可更多的,還是提議的兩個人讓他不得不拒絕。如果可以選擇,他本人是不願意大老遠跑一趟冒險的。
而且,他冒險的前提是莫翛然身受重傷,自己可一擊斃命。但凡莫翛然還有一戰之力,自己都會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離開。
人生百態,不能強求。
景羅邀請對方時,便清楚他的態度,並未表現意外。
“師鑒主的拚死一擊,不可小覷。莫翛然縱然不死,也會受到重創。靈魂修複不易,還請那位多加留意,若要殺他,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漁翁頷首。
竹筏漸行漸遠。
*
羅市長街一戰,戰儘天地鑒上下。
若非師一鳴臨終前將天鑒交給傅希言,名義上後繼有人,這一戰的戰果等同滅門。師一鳴、師落英、宋旗雲……還有一年前的唐恭,除了靈魂逃脫的莫翛然,曾經廣為人知的天地鑒人都在這一戰消亡殆儘。
秋天才剛剛來臨,枯意已染儘華鎣。
傅希言按照師一鳴的遺言,將四人葬於巴山。
師一鳴和師落英的墓地就坐落在茅草屋邊,那片茂密的銀杉林裡,與宋旗雲隔著一段距離。莫翛然留下的身體不知是何來曆,應該是位受害者,被葬在了不遠處,墓碑寫著“無名義士”。
下葬那日,巴山豪士俠客雲集,連官府也派人送來奠儀吊祭。
傅希言執弟子禮,送完全程。
葬禮上,他公開了羅市一戰的“真相”。
從自己被詭影組織綁架開始,抽絲剝繭地發現詭影組織總部就隱藏在華鎣山一帶。之後便是裴元瑾帶人營救,順藤摸瓜找到了羅市,還請動了天地鑒主出馬。
後麵的故事他沒有詳說,也未點明宋旗雲是詭影組織首領的身份。
人死如燈滅,他個人的名聲不要緊,但人言可畏,何苦讓天地鑒因其一人白玉有瑕,隻以“對戰中身亡”含糊帶過。
於是流傳開來的故事,便是天地鑒主率領愛女愛徒迎戰傀儡道宗莫翛然。
因為天地鑒一門壯烈,連師落英和莫翛然當年的那場婚事都被刻意回避,提起莫翛然,都是人麵獸心、口蜜腹劍、陰險狠毒、惡貫滿盈等詞。詭影組織首領的身份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莫翛然頭上,傅希言再適時表明已經聯合裴元瑾將詭影組織徹底鏟除,莫翛然身上的這口黑鍋自然被扣得更加嚴絲合縫。
靠天地鑒主女婿的身份洗白的莫翛然重新成為過街老鼠。時間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人人喊打傀儡道時期。
葬禮結束後,外客紛紛告辭,天地鑒門客都自發地留下來幫手。這兩日,親近莫翛然的門客在羅市一戰後,已悄然離去,留下的,都是師一鳴與師落英的追隨者。
傅希言既然接受了天地鑒這件至寶,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也該接手天地鑒這個門派——前者是利益,後者是責任。
不過不可能常年留在華鎣山上,所以就給了三個選擇。
一是拿一筆遣散費離開。
二是加入儲仙宮。
三依舊當天地鑒的門客。
不過第三條路,說實話傅希言還沒想好要在怎麼走。畢竟他不像師一鳴,能夠為人師表,也不可能走莫翛然揮金如土的路線,想來想去,可能會變成鏢局這樣需要武功的私營企業。
留下的天地鑒門客共有一百多人,離開了一半,但無一人接受遣散費。他們的理由很簡單:“當年老鑒主說,來者自願,我們才來了。如今我們走了,自然也是自願的。”
選擇第二條路的隻有五個。
儲仙宮招收門人的標準並不高,武功其次,主要還是看人品,留下的門客既然追隨師一鳴,在人品上自然不會存在太大的瑕疵,如果要去儲仙宮早就去了,選擇天地鑒主要還是不想受太多束縛。
選擇最後一條路的有六十六個。
一個胖胖的虯髯大漢拍著胸脯道:“小鑒主放心,你走了我們看家,保管把家裡看得妥妥當當的!老鑒主、師姑娘和宋大先生那兒,我們也會經常去看著的。你要是有空了,就回來看看,指點指點我們的功夫,我們就知足了!”
傅希言心中感動,便將自己未來建立私營企業的想法跟他們說了,至少讓他們有個盼頭。
誰料虯髯大漢滿臉抗拒:“我們留在華鎣山就是為了自由,做生意不適合我。”
其他人也是一個意思。
傅希言疑惑:“那你們以何為生?”
虯髯大漢說:“華鎣山附近的農田都是老鑒主的,他租給佃戶,收取租金,多餘的就分發給我們。小鑒主要是不介意,也照此辦理吧。”
傅希言瞠目結舌。
“好,好的。”
就是土地過戶這件事遇到了些麻煩,畢竟傅希言和師一鳴沒有血緣關係,說師徒也勉強,理論上是無法繼承的。
不過天地鑒的田地,官府也不敢隨意吞沒,雙方最後隻能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就是官府以無主之地的名義出售,傅希言低價收購。
在此,不得不感謝傅夫人先見之明,臨彆前給了他一大筆錢,不然這時候,他隻能吃軟飯了。
忙忙碌碌六七天,總算將所有事情都辦理妥當,離開華鎣山的前一夜,他決定與裴元瑾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這次是真正的開誠布公。
為了營造良好的氣氛,他親自下廚,做了一鍋蛋炒飯,衝了一碗香蔥醬醋湯,然後點了兩支不怎麼明亮的蠟燭。
燭光映照著兩張有些憔悴的臉,卻因為打光的關係,憔悴得不太明顯。
傅希言先禮貌性地詢問了他對蛋炒飯和湯的看法。
儘管裴元瑾沒有愛情經驗可作參考,也沒有豐富的劇情可作借鑒,可這一刻,他的聰明才智發揮了作用,認認真真地誇讚著這一鍋吃起來有點鹹的炒飯和那一碗喝起來非常酸的湯。
他表情是如此真誠,要不是傅希言自己也在吃,他差點就信了。
“咳咳。”傅希言擦了擦嘴巴,朝著他比了個心,“我相信你對我是真愛。”
裴元瑾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袋,裡麵裝著已經發乾的心形麵餅,一個個擺出來。
傅希言數了數,少了三個。
“我吃了。”裴元瑾麵不改色地說。碰觸戀人碰觸過的東西,吃過戀人吃過的東西……也是克製思念的一種方式。
傅希言目瞪口呆,半晌才說:“吃的時候餅沒壞吧?”
裴元瑾笑了笑,笑容中竟然還能看出幾分甜蜜。
……
“我堅信你對我是真愛。”傅希言說,“那你可以接受考驗了。”
裴元瑾揚眉。
傅希言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莫翛然是我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