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玉大姐暴躁地捂住了耳朵。
晦氣!
*
醜時初,第一批下水營救的紀家軍陸陸續續回來。
第二批紀家軍整齊劃一地接過戰友手裡的船槳。
紀家軍此次帶來一些火把。
隻是火把不多,軍裡節省著用,由三名軍中之人撐著傘,舉著火把,微微照亮了從岸上到礦洞的路。
錢宜寧和徐乾兩人是最後梯隊回來的。
錢宜寧看了徐乾一眼,見到對方輕快的步伐,笑著道:“你找到你娘了?”
自從紀家軍收到清河郡被水淹滅的消息,徐乾便丟了心神。
徐乾的娘人就在清河郡。
徐乾點了點頭:“嗯,找到了,在前頭那座山的山洞之中。沒受傷,身體康健著呢。我白日砍木時,過去一趟,她還給我塞了一牛皮袋的南瓜子。”
說著說著,他便從懷裡將那袋南瓜子彆到了腰間。
雖說這牛皮袋防水,但徐乾下水前,還是解了下來,放進了懷裡。
他也不舍得放在軍營之中,就想隨身帶著。
徐乾比劃了會,嘀咕了一聲:“好像少了些?”
錢宜寧:“什麼?”
徐乾回過頭:“沒什麼。”
兩人快步朝山坡爬去。
路過間,錢宜寧視線一瞥,看見路邊的一朵花。
花在微弱的火把中顫抖瑟縮著,花瓣也被風雨打落了一半。
錢宜寧下意識腳步一停。
徐乾見他停下,跟著停下:“宜寧兄,怎麼了?”
錢宜寧回過頭一笑,火把之下,笑意爽利:“沒什麼,想起我阿姐了。”
他阿姐小時候就愛摘花往頭上戴。
上頭集合的號角響起,兩人不再停留,三步並作兩步地回到了隊列之中。
紀明皓在當前站著,讓大家報數。
三千紀家軍來來回回報了好幾遍,可最終報的數都是——兩千九百五十三。
少了四十七人。
這六個時辰,三千紀家軍營救災民一萬零七十三人,但回來的,隻有兩千九百五十三。
清河郡差不多七萬人口,如今已脫困四萬人。
身體康健,能走得動路的,已在太子和清河郡縣令的逐一安排下,前往最近的州郡暫時安置。
無法挪動的,在各地駐紮地養傷。
而下方,大概還有三萬人。
越到後頭,營救隻會更艱難。
現在被救的,都是還能動能喊的,可剩下的,有可能暈倒在屋頂縫隙之間,不省人事。
更有絕大多數,已沒了生息。
可就算是死屍,也要一一找到,打撈上來。
否則屍體腐爛,引發瘟疫,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這滔滔江水,下遊還有無數州郡呐。
紀明皓沉聲道:“大家四處查看,沒來的人,宜寧你負責……”
紀明皓頓了下。
“登記在冊。”
*
天亮了。
這是紀雲汐一行人到清河郡的第三日,紀家軍到的第二日。
所有人都在忙碌。
太子眼下已起了一大片烏黑,他和縣令忙著安置救上來的災民。
他也沒再隱藏身份,還好太子令牌尚在,他親自給附近的各州郡寫信,一來要他們暫時安置這些遷徙過去的災民,一來讓他們調派更多的糧草物資過來。
太子這幾日,說話說得嗓子冒煙,都不愛說話了。
連吳惟安也在機械地撈活人,撈死屍。
時至今日,吳惟安心下照舊無太多憐憫,但他從向水中的百姓伸出手的那一刻起,也沒再停止過伸手。
上午,一片風平浪靜。
大家時刻防備著,但沒再遇到任何一起忽而暴起的暗殺。
可這反而令大家更為警惕,空中彌漫著一股久久不散的凝重。
中午時分,眾人各自分批上去用膳。
用完膳食又迅速下來。
趁著吃飯的點,每人休息了大概一盞茶的時日。
可不休息還好,一休息再動,反而覺得渾身疲軟,都不太能使得上勁。
殘垣斷壁間坐著一位老嫗。
吳惟安腳尖在水麵輕點,飛掠到老嫗近前。
他微垂眼眸,不動聲色地作勢朝老嫗伸手。
異變便發生在瞬間!
在吳惟安四周,六人提劍從水麵竄出,直直指向正中間的吳惟安。
不止如此,不遠處還有數枚箭矢朝他而來。
吳惟安拔劍,揮開第一輪箭矢,而後與飛掠而來的六人對上。
哪怕吳惟安武功高強,可有六名身手不賴的劍客圍著他,還有箭術精準之人躲在暗處時不時射上一箭,他一時之間也分身乏術。
而且吳惟安敏銳感覺到,那坐著的老嫗忽而張開雙手撲來。
他眉色一凝!不曾想到,連這老嫗也是皇帝的人。
畢竟他剛剛探查過,這老嫗氣息微弱,不是習武之人。
吳惟安一時之間被牽製住,眸色一冷,體內真氣就要破體而出。
那老嫗卻一把抱住了六名劍客中一人的腿。
劍客被抱住,反應也快,手腕靈活一動,劍尖直指老嫗佝僂的背而去。
吳惟安迅速抓住這一瞬間,直接摧毀六人組成的劍陣。
暗中之人見此處已沒了希望,飛快潛入水中,消失了。
吳惟安取了六名劍客性命,沒去追射箭之人。
洪水滔滔,四處有不少尋常百姓。
這些劍客又擅於隱匿身影,很難追到。
他回了那處殘垣斷壁,劍尖輕巧一挑,將老嫗翻了個身。
那一劍直接刺穿了老嫗的胸口,人老珠黃,傷口的血都沒流多少便乾涸了。
她眼睛還睜著,保持著死前的神色。
吳惟安看了一眼,將老嫗一提,放到了專門用來放死屍的船上,沒停留便匆匆走了。
死屍船上的船夫朝老嫗看了眼。
老嫗嘴邊還帶著抹淡笑。
那雙渾濁的眼裡,不見哀傷,不見恐懼,隻有平和。
是人上了年紀,麵對生死的平和。
死,總是要到來的日子。
這老嫗看著已有八九十歲,是高壽了,大概早就做好了麵臨死亡的準備。
她眼角眼紋很深,大概生前很愛笑。
連死前的麵容,也是如此慈祥。
船夫放下船槳,走過去,彎下腰,伸手,將老嫗的眼輕輕闔上-
就在吳惟安麵臨六人圍攻之時,紀明焱迎來了十人圍攻。
暗處的人通過這幾日的觀察,也看出了紀明焱是所有人中身手最弱的。
畢竟他擅毒,而洪水之中,他用不了毒。
吳惟安、紀明皓、紀明雙、圓管事、雪竹、晚香等人都悉數被破水而出的劍客牽製住。
紀明焱看著這十名劍客,瞪大了雙眼,受寵若驚:“你們這麼看得起我嘛?”
嘴上這麼說,紀明焱壓根沒有要和這十名劍客對打的意思,一見不對,立馬撒腿就往岸邊跑。
十名劍客輕功也不賴,穩穩跟著,甚至有五人超過紀明焱,欲要和後頭五人一起,將紀明焱團團圍住。
紀明焱手從懷裡一掏,就朝那五人灑過去:“是你們逼我用毒的!”
劍客對紀明焱極為了解,見此立馬空中一個後空翻,便遠遠避開了。
但紀明焱什麼都沒撒出去,立馬繼續往岸上飛奔。
隻要離了洪水,到了岸上,他就能用毒了!
到時候彆說十人,來幾個,他毒幾個!
十名劍客意識到被騙,迅速重整旗鼓追上。
紀明焱離岸上還有點距離呢,就又被追上了。
他又往空中撒了把空氣,可這回,無一人上當。
紀明焱歎了口氣,當即張嘴大喊:“救命啊!!妹夫,雪竹救命啊!!六哥撐不住了啊!!”
這兩人武功最強,輕功最快。
若他們兩都趕不及,那他今日真的要命喪於此了嗚嗚嗚。
他忘記交代弟妹了,若是他死了,記得將他的屍骨埋在他後院的毒草毒花之下。
他不想葬在涼州啊,這又不是他家!
沒有他親手養大的花草,地裡也沒他挖來的毒蜈蚣給他墳前鬆土,愛喝茶的大哥也不在。
那頭吳惟安剛扔下老嫗的屍體,聞言迅速飛奔而至。
雪竹聽到,連他的大鐵劍都來不及擦拭,跟著過去。
可紀明焱先頭往岸邊跑,離開眾人有一大段距離。
快如吳惟安也無法在一時之間趕至。
運送災民的船隻來來回回路過。
普通的士兵捕快,擅格鬥,擅箭術,擅刀法,諸如此類,但唯獨不擅輕功。
輕功需從兒時體輕時學起,要歲月的打磨方能大成,而大家都是半道入伍練的身手。
一時之間,大家扒拉著船邊,隻能看著半空中望洋興歎。
有些甚至忍不住下水,朝那處遊去。
可他們也隻能浮在水麵,仰著頭巴巴看著,對紀明焱喊道:“六爺,你下水啊!”
紀明焱往下看了眼,並沒有這般做。
這些士兵,根本不是這些劍客的對手。
他下水之後,也許是能拖住一些時辰,但那是拿士兵的命來填的。
紀明焱握緊了手中的劍,臉色認真,和十名劍客對上了。
刀光劍影間,他身上便多了幾道傷口。
血滴落而下,染紅了這處水麵。
錢宜寧泡在水裡,如鯉魚打挺般往上方跳躍。
可怎麼都跳不到紀明焱他們所在的高度。
錢宜寧長相不賴,在軍中也一向注重形象。
他從未像這般滑稽狼狽過。
沒過幾招,紀明焱便撐不住了。
泡在錢宜寧一旁的,還有徐乾。
他昨日到的時候,先去砍了樹做船隻,還見了娘親。
夜間救人也未遇見劍客。
剛剛徐乾才親眼看到劍客出手。
看到的那瞬間,徐乾便變得分外沉默。
他咬著唇,看著上方的紀明焱,轉頭看了眼。
有兩人一前一後飛在眾人之前,朝這般趕來。
已經快要接近這處天地了,可紀明焱已經撐不住了。
他手裡的劍一鬆,砸入滔滔洪水之中。
一名劍客握著劍,就要朝往下墜落的紀明焱胸口刺進去。
徐乾靜靜握住手中的刀,不再猶豫,破水而上,一刀劈開劍客的劍,將紀明焱往吳惟安來的方向推了一把。
徐乾那一刀,赫然便是正宗的北山劍法。
十名劍客,均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