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明雙緩緩轉過頭,看向雲小安。
雲小安朝他眨了眨眼睛,抬手揚了揚手中的信:“明雙舅舅,我們去喝茶,小安給你念信!”
紀明雙閉了閉眸。
從小到大,他經常被紀雲汐氣。
現在,他還會被紀雲汐的女兒氣。
晚香困於身份,一直和他保持距離。他好不容易卸下她心防,這下好了,一切都打水漂了。
……
第二日,皇宮外富麗堂皇的馬車之上。
雲小安抱著她的包袱,和裡頭的太子、林從崇二眼對四眼。
馬車外,紀明雙朝皇後行了一禮:“娘娘,這一路雲安就拜托您了。”
皇後要去祈福的廟,剛好是紀明喜在清修的廟。紀明雙打算把外甥女給他大哥送去。
皇後一笑:“放心,你和晚香姑娘好生處著罷,我會把雲安完好交給明喜。”
紀明雙:“……”
今日一早他帶著雲小安趕來,他不過慢了半步,讓雲小安先跑了過去。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沒看住,紀雲汐她女兒就把他一直藏著的秘密告訴了皇後!
紀明雙握著雙拳,深吸了口氣:“多謝娘娘。”
他目光看向一旁代替皇上過來的大內總管。
大內總管默默垂下老眼。
紀明雙閉眸,他已經做好滿城皆知的準備。
*
三個孩子一輛馬車,禦林軍侍衛護送著車隊朝燁福廟而去。
燁福廟位於燁山,此地離上京城不算遠,但也絕對不近。
上京城中,大家祈福往往更願意去郊外的法恩寺,又近名氣又大。
皇後果斷選了燁福廟,路上距離遠些,來回要多個兩三日,正中她下懷。
馬車之中,雲小安抱著她的包袱,縮在角落裡,低著頭,看著窗外飛快往後略過的樹林,神情低落。
太子坐於馬車正中央,路上顛簸有石子,車並不算穩,但他坐得端端正正,捧著書在看。
林從崇蹲子地上,把玩著手裡的蛐蛐。
下一刻,他聽到了細微的哭泣聲。林從崇愕然地轉頭看去,隻見一滴滴淚水悄然從雲小安眼角滑落。
林從崇收起蛐蛐,跑到太子那,小聲:“殿下,雲小安哭了!”
要他說,雲小安也太慘了,爹娘去江南玩也沒帶上她。昨夜撞見大人乾壞事,大人不反省自己,轉手又把雲小安丟給她在廟裡的大舅,真的太慘了。
為什麼慘的都是他們這些小孩子?
林從崇沒想跟著太子去廟裡的,但昨夜父親喝酒晚歸,爹娘大吵一架,他又要麵臨是和爹留在林府,還是和娘去外祖父家的選擇,後來索性收拾包袱來投靠殿下。
畢竟這兩個選擇,對林從崇來說都很難。
跟著爹在府裡,爹會和他抱怨娘親不好。和娘親回外祖父家,娘親會和他抱怨爹不好。
林從崇就想不通了,既然爹娘這麼不好,怎麼每回一起打他的時候,看起來那麼好呢?
太子聞言抬頭看了眼哭泣的吳雲安,又瞥了瞥林從崇那一臉同情的模樣,出聲:“她是為聽不到戲而難過。”
林從崇:“啊?”
不是為被趕來趕去難過嗎?
雲小安擦了擦鼻子,再也忍不了,痛哭出聲:“三天後就有梅園的戲,我本來能看見梅哥哥梅姐姐的,嗚嗚嗚嗚嗚我不想去廟裡,廟裡什麼都沒有,連肉都沒有哇哇哇哇哇……”
太子掀起濃密的睫毛,朝林從崇掃去一眼。
雖然殿下什麼都沒說,但林從崇知道,殿下在說‘看吧,我就說了。’
林從崇沉默半晌,挪動屁股,從太子那坐到雲小安那:“廟裡為什麼沒有肉?”
雲小安伸手去抓林從崇的衣服,想擦鼻涕眼淚。
但看了看上頭的糕點漬,嫌棄地放下了。
她挪動屁股,挪到太子那,抓過太子的衣襟,把眼淚鼻涕全糊上去。
林從崇跟著挪過來,言語迫切:“問你呢,廟裡怎麼會沒有肉呢?”
他最喜歡吃肉了。
雲小安:“廟裡本來就沒有肉,隻有素菜。你沒去廟裡住過啊?”
林從崇搖搖頭,他頂多就跟著娘去法恩寺上香,當天去當天回。
雲小安聞言還有些得意:“我在廟裡住過十幾日呢。”
林從崇震驚:“什麼時候?!”他怎麼不知道?
太子出言提醒:“她亂花錢,被她爹娘送走那回。”
林從崇這才想起來。
一年前,雲小安還不需要自己賺錢看戲,她有她娘給的用不完的零花錢。
林從崇從小就羨慕雲小安有那麼一個娘親,他也想給她娘當兒子,不過不想給她爹當兒子。
那時梅園龍鳳胎兄妹一炮而紅,雲小安向來喜歡一切好看的事物,把零花錢都用來看戲砸頭花了。
一開始並沒有人發現異常。
紀雲汐養女兒一向是富養,且給足了女兒信任與空間,不會去查女兒到底做了什麼,錢用到了何處。她給雲安零花錢,雲安就有支配的權利,隻要用在正道上。紀雲汐小時候最討厭的事,便是爸媽每回都把她每分錢的用處問的清清楚楚。她小時候便告訴自己,若日後她有了女兒,她絕對不會這麼做。
吳惟安倒是管的比紀雲汐多些,但那段日子公事繁忙,皇上日日盯他進度,他也沒太多心神放在女兒身上。
雲小安向來聰明,小小的孩子也知道這種事似乎不能讓爹娘知道,還懂得掩蓋,每回都說在宮裡玩。
雲小安至今依舊覺得她掩蓋的很好,可事情就是很奇怪,她暴露了。
那天她正開心啃著冰糖葫蘆,坐在最中間最好的位置聽戲,就被她爹像揪小雞仔一樣揪走了。
娘親不會管她亂花錢,但會管她隱瞞欺騙。
爹娘都對她很失望,罰她去廟裡禁閉十五日。
那十五日,雲小安過得很煎熬。
她在上京城幾乎是要什麼有什麼。隻要她哭,一定會有人哄她。
可到了廟裡,她真哭假哭都沒有人理她quq
雲小安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她到的那個晚上,她坐在大舅舅的門外,仰頭大哭。
一向安靜的深山老寺,女童的哭聲不絕如縷,廟中和尚們靠念經都不管用了。
有小僧過來想哄哄孩子,可越哄哭聲越大。
小僧無法,便去找了明喜師父。
雲小安悄悄豎起了耳朵。
明喜師父坐在窗前,一邊喝茶一邊抄經,聞言溫聲道:“不礙事,讓她哭罷。”
小僧:“明喜師父,深夜天冷,就怕染了風寒。”
明喜師父:“生老病死,時至即行,屆時喝藥便是。”
偷聽的雲小安:“?”
……
雲小安回過神,打了個激靈:“我總覺得當初是有人告密,我爹那段日子很忙的。”
林從崇好奇:“那會是誰呢?”
雲小安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爹不肯說。”她咬牙,“要是讓我知道是誰,我就咬死他。”
一旁的太子,靜靜翻過了一頁書。
*
一年前那個小魔女又來了。
燁福寺中,和尚們人人自危。
不過這回比上回好了很多,小魔女不再有事沒事就哭鬨。
孩子到底長得快,一年過去,個子高了不少,也懂事了些。
但還是有些頭疼。
燁福寺的和尚們最近都在抄經書,打算在下月的廟會用。
雲小安趴在每個和尚案頭,在推銷她自己:“我雖然看不懂,但我能臨摹出一模一樣的字,真的哦。和尚伯伯,我幫你抄,一張隻收一兩!”
和尚默默念了句阿彌陀佛,收了紙筆換個地方繼續抄。
雲小安跟在後頭喊:“五文一張也可以!”
過了一會兒:“一文也行啊!”
再過了一會會兒:“那不收錢要嗎?”
可沒有人理會她。
得益於她,燁福寺的全體和尚們,在佛法的領會上,又高了不少。
雲小安失望地回了院子,去找紀明喜,是真的很困惑:“大舅舅,為什麼大家都不讓我幫忙抄佛經?”
紀明喜坐在窗前煮茶,聞言笑了笑:“佛經哪有幫忙抄的道理?”
雲小安支著下巴:“大舅舅,爹娘為什麼不帶我一起去江南?”
紀明喜遞給外甥女一杯茶,給自己也倒了杯,喝了口,不急不緩回道:“舅舅也不知,等你爹娘回來,你再自己去問他們,好嗎?”
“好。”雲小安又問,“那大舅舅,明雙舅舅為什麼要讓我來找你?他為什麼也不要我?”
紀明喜這下是真不太知道了。
明雙是個很有耐心的人,向來操心,一般情況下,不會這麼快就把外甥女丟過來。
紀明喜問:“你這幾日在明雙舅舅家都做了什麼?”
雲小安便事無巨細地把她做的每一件事,都給紀明喜說了。
她雖然不喜歡廟裡,但她喜歡在廟裡的大舅舅。
其他人都把她當小孩糊弄,就大舅舅把她當大人,每回聽她說話都很認真。
雲小安每說一件事,喝茶的紀明喜便每每一頓。
阿彌陀佛,真是為難明雙了。到了晚間,他為明雙抄份佛經罷。
待雲小安說到最後一件事時,紀明喜手一抖,茶水灑出了少許。
他安靜片刻:“你說,你看見了什麼?”
雲小安眨著大眼睛:“我看見明雙舅舅在和晚香姨牽手,就像這樣——”她用自己的左右手示範,五指交叉。
紀明喜又阿彌陀佛了一聲。
雲小安:“舅舅我說完了,你知道明雙舅舅為什麼也不想要我了嗎?”
紀明喜溫言道:“你為你明雙舅舅做了件好事。”
雖然大舅舅的回答前言不搭後語,但被誇獎的雲小安很開心:“我也覺得!”
紀明喜揉揉外甥女的頭,笑容如午後陽光般溫暖和煦:“好了,舅舅要念經了,你先出去罷。”
“好!”雲小安興高采烈跑了出去,去找太子和林從崇。
太子看了眼滿臉笑容的雲小安:“你從哪來?”
向來粗線條的林從崇也看出來了:“你怎麼那麼開心?他們肯讓你收錢抄佛經了?”
雲小安搖搖頭:“沒有啊,這就是我為什麼不喜歡廟裡!”
林從崇想起這兩天吃的各種葉子,愁眉苦臉:“我也不喜歡廟裡。”
雲小安:“但我去找了大舅舅,我最喜歡大舅舅了,每次和他說話,我都很開心!”
太子:“你和明喜師父聊了什麼?”
雲小安想了想:“我問舅舅大家為什麼不讓我抄佛經。”
太子:“明喜師父怎麼說?”
雲小安抓了抓頭:“佛經就是不讓幫忙抄?”
太子:“?還有?”
雲小安:“我還問舅舅,為什麼爹娘不帶我去江南!”
太子:“為何?”
雲小安:“舅舅也不知道,他讓我等爹娘回來再問爹娘。”
這回連林從崇都困惑了:“我之前也說我不知道,讓你等你爹娘回來問他們啊。”
怎麼他這麼回,就被雲小安揍了一拳,她舅舅這麼回,她還那麼開心?
雲小安瞪了林從崇一眼:“我還問舅舅,為什麼明雙舅舅也不想要我。”
太子:“然後?”
雲小安一下子就笑了,甜甜道:“舅舅說我做了件好事!”
太子點點頭:“故而明喜師父什麼都沒回。”
林從崇:“你還那麼開心!你又被大人騙了!”
雲小安徹底跳腳:“要你們管!你們不許說我大舅舅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