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等他睜開眼,就見到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童蹲在麵前,問他:“你沒事吧?”
男童生得很好看,就像年畫裡的童子,看他的眼神也沒有他見慣的輕視,而是友善的。
當時他被嚇得說不出話,整個人傻愣愣的,後麵發生的事都很模糊,隻記得男童將周圍看熱鬨的人訓斥了一頓,好不威風。
但最後,他卻被父親壓著,向官員的孫子賠罪。
一直到回家,他才問父親為什麼,父親告訴他——隻能忍。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救了他的男童,叫做莊思宜。
對方出身南江莊氏,生而高貴,這次來徽省也不過是偶然。等他父親準備好厚禮前去道謝,莊家人卻已經走了。
這件事在他記了很多年,隨著年歲的增長,那個救了他的孩童卻依舊清晰。他甚至會時時幻想對方如今的模樣,幻想與對方再見時的景象,每每此刻,心中總會有些難以言說的悸動。
因此,在他第一眼見到莊思宜時,就認出了對方。
可惜,莊思宜卻半點都不不記得他了。
他從來都不在對方眼中。
陸清顏的視線從莊思宜轉向程岩——莊思宜的眼睛裡,隻有這個人。
最終,他死死咬住唇,甩袖而走。
完全聽不懂兩人機鋒的林昭見狀,撓撓頭道:“陸兄咋了?”
莊思宜:“他要回家了。”
林昭:“回家?這才八月……”
莫名討厭陸清顏的阮小南喜道:“難道陸清顏要離開書院了?”
莊思宜:“嗯。”
阮小南美滋滋,“哼!以他的功課,幾年內也過不了鄉試,反倒會拉低我們書院的中舉率,算他有自知之明!”
林昭:“……”
其實不止阮小南和林昭糊裡糊塗,程岩也是一頭霧水,但卻不好當著旁人問。
一直等到飯後,莊思宜約他去池邊走走,程岩才算找到了機會。
四下無人,一樹紅楓在秋風中招搖,徐徐落下一片葉,浮在水麵,引來一群遊魚。
莊思宜:“要問什麼?”
程岩望著水中推擠的錦鯉,問道:“真是他做的?”
莊思宜:“沒有證據,不過跟他來的小廝三月前回了陸家一趟,不久,陸清顏的奶娘便說要買人,找了許多人牙子。後來她離開陸府,到現在也沒蹤跡。”
程岩:“那婦人是他奶娘?”
莊思宜:“或許吧。”
程岩沉吟半晌,“既然找不到他奶娘,萬一冤枉他了呢?”
莊思宜笑了笑,“那也隻能怪陸家自己。”
原來陸家為富一方,與徽省很多官員都有錢權交易,其中又與一位都轉鹽運使司運同關係最為親厚,還花費巨資建了座宅子送給對方。
徽省官員受其好處,已與陸家成為利益共同體。因此,陸家膽子越來越大,幾年前便與私鹽販子勾結,將官鹽運往外地倒賣。
這件事在徽省不算秘密,但天高皇帝遠,沒人肯管。
“不久前,徽省來了一位巡鹽禦史。”莊思宜慢聲道:“曾祖父提過此人,說他性子剛正不阿,我隻是命人給那位巡鹽禦史提了個醒,後來的事便與我無關了。”
程岩:“所以,這些事都是巡鹽禦史查出來的?”
莊思宜:“當然,我一介無權無勢的學生,除了打聽點兒消息,還能做甚?其實就算沒有我,陸家或許一樣會倒黴。”
程岩點點頭,“倒賣官鹽可是重罪,陸家還真不冤。”
不管陸清顏是不是背後指使者,陸家此時已被抄沒家產,幾位當家人或被流放、或被徒刑,再不能成為他的依靠。
而陸清顏也會受到牽連,不但舉業無望,或許連秀才功名也難保。
聽起來很慘,但程岩並不同情。
還是那句話,他寧可當個真小人,不想做個偽君子。
所以,在莊思宜問他是何想法時,他直說:“解氣,高興。”
莊思宜:“你還會更高興。”
“啊?”
莊思宜神秘一笑,“到時你就知道了。”
傍晚,莊思宜突然拉著程岩去了後山。
後山種著很多紅楓,在夕陽餘暉下,仿佛一團烈火,要把整座後山都燒起來似的。
程岩莫名其妙,“叫我來這兒乾嘛?”
莊思宜:“看日落。”
程岩:“……”
他差點兒被噎住,大好時光不讀書,跑山上來虛度光陰莫非有病?而且兩個男人約在一起看日落……感覺很娘炮啊!
程岩:“我可以選擇拒絕嗎?”
莊思宜聲音低了一分,“不可以。”
“……”
程岩心不在焉地望著半輪殘陽,期間好幾次去看莊思宜,見對方都很專注,叫他不好打攪。
天色漸漸暗下來,天幕中唯有銀月散發著柔和的光。
此時秋風呼呼地吹著,晃動的楓葉傳來沙沙聲,讓程岩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正想提議回去,就聽見“嘭”一聲巨響,漫天花火綻放。
“生辰吉樂,阿岩。”
程岩:???!!
“今日八月十二,不是你的生辰嗎?”
壯麗的煙火下,莊思宜語氣得意。
還真是!程岩居然給忘了,不過……“你怎麼知道?”
莊思宜莞爾,“你那二叔母……”
程岩沉默了一瞬,“謝謝你,莊棋在附近嗎?”
莊思宜:“……嗯。”
程岩:“也謝謝他,畢竟秋蚊子很厲害的。”
莊思宜:“……”
煙火隻有刹那的美麗,璀璨過後,一片寂寥。
“莊兄,你的生辰是何時?”
其實程岩知道,莊思宜生辰正是大年十五,但重生以來莊思宜從未說過,他也隻能“不知”。
“我是大年十五那天生的,比你差不多大了半年。”莊思宜笑嘻嘻道:“所以阿岩要不要叫我一聲哥哥?”
程岩又恍惚了一下,前生時,莊思宜也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那時他很不好意思叫,現在……
“哥。”
無所謂並且麵無表情。
莊思宜:“……”
好像並沒有爽到?
中秋那天,陸清顏走了。
他走得很低調,還是舍友發現他的床鋪和桌案都整理一空後,才知他回了家。
和謝林走時不一樣,陸清顏人緣不錯,不少人都為他的離開感到惋惜,紛紛猜測他為何要走?而知道真相的程岩和莊思宜卻始終保持沉默。
但隻要時光還在輪轉,終會有新事取代舊事。
沒多久,書院裡來了一對夫婦,說是來尋子的。
眾人這才得知,那個暫居書院的小童居然真和程岩沾親帶故,小童姓陳,乃是程岩生父一族的旁支,二十餘年前便遷去了閩省。
今年端午龍舟會上,小童被拐走,全家找了大半年都沒有消息。就在他們絕望之際,忽有一位來自鶴山書院的學生提供了線索。
這位學生正是閩省人,因家中有事提前返鄉,路上偶然見到了小童的畫像,便主動找上門來。
總之,也算皆大歡喜的結局。
熱鬨過後,書院再度歸於平靜。
小寒日當天,程岩接到家中來信,說程家二郎程仲要成親了,日子就定在臘月二十。
程岩很意外,倒不是意外程仲娶親,畢竟對方也十七了。而是上一封家書根本沒提過此事,也就是說,程仲的親事是在很短時間內定下的,期間還有納吉、納彩等諸多瑣事,至於這麼著急嗎?
信裡寫得不明不白,程岩滿腹疑惑地去找了山長,說要提前回家。
山長多許了他七日假,但臨走時,也不知莊思宜用什麼方法說動了山長,竟得以和程岩一塊兒離開。
等船抵達南江府,莊思宜卻隻讓莊棋下船,並理直氣壯道:“反正離除夕還早著,阿岩弟弟成親,我自然要親自恭賀。”
當兩人到了武寧縣碼頭時,程岩就見到個久違的人,便是他重生第一天遇見的那位雷將軍。
雷將軍顯然還記得他,“這不是程公子嗎?”
“見過將軍。”程岩拱手施禮,見對方身後站著十來位兵丁,忍不住有些好奇。
雷將軍爽朗一笑,“哈哈哈,我每次來武寧縣抓捕賊人,都能遇上程公子,真是有緣!”
……聽起來怪怪的?程岩乾巴巴地笑了下,“賊人?莫非又是幽國的細作?”
雷將軍:“沒錯。雖說察爾汗等人已伏誅,但據我所查,他背後還有同夥潛伏。兩月以前,我們終於找到了一點蛛絲馬跡,可賊人狡詐,竟從圍堵中逃脫了!”
程岩一驚,“逃來了武寧縣?”
“不清楚,附近村縣我們都安排了人。”雷將軍從懷中掏出一幅畫像,抖開給程岩看,“你若見著此人,務必告知附近巡查的兵丁。”
畫中人平平無奇,扔人堆裡也難以辨識,可以說過目即忘。
程岩:“……好。”
雷將軍收起畫像,忽然想到程岩上回的遭遇,便問:“程公子可是要回家?要不,我派個人送你?”
程岩笑著謝過,“這回有同窗與我一道,不用麻煩將軍了。”
雷將軍稍稍打量了莊思宜幾眼,也沒有過多表示,又跟程岩聊了幾句,便告辭走人。
他一走,莊思宜問道:“誰啊?”
程岩將他曾被挾持的事說了,莊思宜聽得神色數變,半晌道:“霹靂彈我倒是聽過,可褲/襠裡還能藏劍?他怕不是個太監吧?”
“噓,小聲點兒。”程岩嚴肅道:“不要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