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頭子還欲爭執,程岩卻沒耐心聽,他眉頭一擰:“夠了!要吵回梁府再吵,莊棋,你令人清點方才他們造成的損失,一會兒告知梁府,梁老爺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說完,程岩無視幾個家丁的驚恐臉,直接繞過他們就走。
可他剛走沒兩步,身後又鬨了起來——
“放、放、放開老子!爾等不過是梁、梁府養的狗,也敢反咬主子!滾、滾回去告訴梁、梁文羽,要房契沒有,要命倒、倒是有一條!”
“老爺說了,若四爺堅持不配合,那咱們就隻能去您府上,收了您十七幅寶貝!”
“誰敢!我梁、梁文昭對天發誓,若你們敢動、動老子的畫,老子就吊死在梁、梁、梁府門前!”
程岩猛地回身,驚疑不定地望著梁四爺——他說他叫啥??!
但不等他確認,就見梁四爺掙脫了幾個家丁的鉗製,從豬肉攤子上抓起一把尖刀橫在自己脖子前:“來、來啊!信不信老子血濺當、當場,讓世人都知梁、梁文羽是個逼、逼死親弟的畜生!”
麵對梁四爺的無賴,家丁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抓人?萬一真傷著對方怎麼辦?不抓?任務完不成回去也要挨罰啊!
關鍵時刻,一個稍微激靈些的家丁眼珠子一轉,道:“四爺,你瞧,刀上沾著血呢。”
程岩正疑惑對方提這個乾嘛,就見梁四爺垂頭看了眼刀,隨即身子一繃,兩眼上翻,直直軟倒在地……
程岩:???
發生了啥?
等梁四爺再次恢複意識,人已在自己家中,他聞著一股子熟悉的酒香,緩緩從床上坐起,正想揉揉腦袋,忽聽有人道:“醒了啊?”
梁四爺一驚,才發現室內坐著倆人,其中一個,正是方才的程大人。
他頓時警惕道:“你、你們怎會在我家?”
程岩露出個非常溫和且友善的笑容,就連自稱也是平易近人:“四爺彆急,梁府的人都被我打發走了,日後也不會再來找你麻煩。”
梁四爺更覺不安,雖說程大人笑起來挺順眼……但,他為何有種被獵手盯上的感覺?
稍一猶豫,他道:“大、大人為何要幫我?”
程岩:“敢問四爺可是姓梁,名文昭,字宣卿?”
梁四爺遲疑道:“正是。”
“那就是你了!”程岩大喜,連莊思宜都奇怪地瞅了他一眼。
梁四爺一頭霧水,什麼就是他的?又聽程岩道:“我早聽說四爺畫藝高絕,心生仰慕,不知四爺可否讓我欣賞一番您的畫作?”
梁四爺微微眯眼,懷疑這位程大人是不是想對他的畫做什麼?
程岩看破他心思,失笑道:“我的確是仰慕四爺的畫技,若真有彆的心思,還用等你醒來再動手嗎?”
梁四爺一想也是,以對方的身份沒必要和他玩計謀,何況他又有什麼值得謀算的呢?梁四爺臉色稍緩,帶著些許自嘲道:“真沒想到,我的畫也有人能看得上眼?大人且隨我來吧。”
說完,他見程岩表情略有困惑,稍一想便明白了,“大人,我隻有情緒激動時才會口吃。”
換來程岩乾巴巴一笑。
少頃,程岩和莊思宜被領入了畫齋。
畫齋很大,東西牆麵以及頂部都各開了一扇窗,陽光流瀉而入,將室內照得極為明亮。
屋子正中央有一張一丈長的木桌,桌上除了筆架、筆筒等,還擺著許多盛著顏料的瓷碗瓷瓶,乍一看很亂,但亂中似乎又井然有序。
不過整間屋子裡並沒有掛一幅畫,反倒是畫筒和幾排木架上堆滿了畫軸。
梁四爺走到東牆處推開窗,隨口道:“畫筒裡的畫,大人隨意取吧。”
他的態度算不上恭敬,但程岩絲毫不在意,直接抽出一卷畫,小心翼翼地鋪展在木桌上。
入眼是大片濃墨色,偶有石青、柳黃等色彩為點綴,而畫卷的最下方,卻有一隻精致的小鳥安睡畫中。
程岩一見此畫,更確認自己沒認錯梁四爺的身份,不可抑止地激動起來。
然莊思宜卻皺了皺眉,他喜雕刻,對畫技也頗有研究,可眼前這幅畫他實在欣賞不來,好似孩童墨戲一般。但他看出了程岩的驚喜,不想掃興,便道:“鳥兒畫得不錯。”
梁四爺嘲諷一笑,顯然察覺莊思宜的敷衍,這十幾年來,他已聽慣了各種不客氣的評價,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梁四爺隨意拿起窗台上放著的一壺酒,剛拔開塞子,就聽程岩道:“好啊!此畫光色豔發,水墨淋漓,不見點畫卻層次顯發,而畫中鳥兒卻形似寫實,工整細致。兩相結合,實中有虛,虛中有實,飄逸與華麗兼具,更顯畫技精妙。”
梁四爺:“……”
很明顯的尬吹,聽起來不但生硬甚至淺薄,一聽就是門外漢的點評。但梁四爺卻從程岩眼中看到了十分的真誠,一時心緒複雜。
程岩好似察覺不到自己的尷尬,又道:“四爺,今日我聽梁府家丁說,你有十七幅寶貝,不知可否一觀?”
梁四爺沉默半晌,走到架子前抽出一卷畫軸交給程岩。
當長約一丈的畫卷展開,就見大塊墨色潑灑出的連綿青峰直入雲霄,蒼山下,曲州近郊春光正好,草色如青似碧,湖麵煙波浩渺。
遠處有旅人從東麵而來,近處有遊客沿湖賞景,他們或挑擔、或騎騾、或執扇、或攀花……
百人百麵,栩栩如生。
即便程岩再不懂畫,在見到這幅畫的第一眼,也難免有頭皮發麻之感,那是來自於靈魂的驚豔。
彆說是他,就連莊思宜都頗為震撼。
與程岩不同,莊思宜自認是懂畫之人,他原本欣賞不來梁文昭“豪邁”的畫法,但在這幅畫中的墨跡濃淡相適,深淺合宜,山景的磅礴寫意映襯著城郊市井的精細逼真,竟是雜而不亂,結構分明。且畫中每一人都各有身份、各有神態、各有情節,就連他們衣衫上的花竹繡樣也能看得清楚,甚至布衣與錦袍的材質都能一眼分明!
梁文昭是怎麼做到的?!
莊思宜想不明白,但當他再次看向梁文昭時,眼神已不一樣了。
他不明白,程岩卻明白,因為這一整套《春山圖卷集》乃是後人眼中的無價瑰寶,被譽為十大傳世名畫之首,裡裡外外都被人研究透了。
完整的畫卷由十八幅圖構成,拚接在一起足有十六丈,為後世所存最長的一幅畫。此畫以雲海群山江河為背景,描繪了漁村野市、茅庵草舍、城街橋船、花草藤木等靜景,期間穿插著踏春、趕集、嬉戲、遊船等動景,兩者相宜,熱鬨鮮活,完全重現了安朝前期曲州府百姓安樂的生活。
畫中有人物一千餘,牲畜上百,房屋建築四百餘,無一不為畫史之最。
此畫不論從藝術價值還是曆史價值而言,都非其它畫品能夠企及。
但可惜的是,《春山圖卷集》並沒有畫完,第十八幅畫隻有墨稿,沒有上色。
安朝以後,無數後人臨摹此畫,試圖補全最後一幅畫的色彩,但效果始終差了些許。
一是因為梁文昭的畫技獨一無二,二則是顏料難以還原。
據考證,畫上的所有彩墨都是用最上等的寶石、化石、藥材等調配而成,以至千年不腐不褪。不過十八副畫完全沒有紅色,後人對此有諸多推斷,但就程岩今日所見,真相應該是梁文昭暈血……
咳,總歸《春山圖卷集》的遺憾,也是後世所有人心中的遺憾。
如今上蒼將彌補遺憾的機會交到了程岩手中,他又如何不珍惜,如何不欣喜若狂?
當日臨走前,程岩對梁文昭許下承諾,“日後由我來支持你作畫所需種種,你不必再與梁府糾纏,不必費心瑣事,隻需作畫便可。唯有一個要求,你彆再醉酒了。”
他的話梁文昭並未應承,可當他離開後,梁文昭獨自站在窗前,望著滿園青翠,飛鳥長天,竟怔怔掉下淚來。